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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棟11樓 第二部–這城市(2)*

阿居出現那一年,我們五歲。
把時間往回推算,那一年是1986年,應該是夏天吧。

這一年,李遠哲得到化學界最高榮譽諾貝爾化學獎,只是我們那時都還太小,完全不明白什麼是化學,但我爸爸還有阿居的爸爸一天到晚討論著諾貝爾,我問爸爸什麼是諾貝爾,他回答我說:「諾貝爾是很久以前的一個科學家,他發明了炸藥,他死了以後,成立了諾貝爾獎,可以拿到諾貝爾獎的人都是世界上頂瓜瓜的人物喔。

「像這個李遠哲,」爸爸打開報紙,指著一張照片,「因為他的化學很厲害,所以他就拿到諾貝爾化學獎啦。」

「什麼很厲害,就會拿什麼獎喔?」

「對啊。」爸爸笑著回答。

「那,我們的總統有拿諾貝爾總統獎嗎?」,我好奇的問。

「總統獎?沒有耶。」

「可是,總統不是頂瓜瓜的人物嗎?」,我不可思議的問著。

爸爸沒有再回答,他摀住我的嘴巴,在擔心害怕什麼似的,要我別再說了。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還是戒嚴時期(註一),人民是沒有言論自由的。

不過,我們當時對什麼解嚴,什麼蔣經國李登輝的完全沒有興趣,也不可能有興趣,我們唯一有興趣的,就是聖戰士還有科學小飛俠。我跟阿居好幾度懷疑諾貝爾獎是騙人的,因為我們覺得聖戰士跟小飛俠很厲害,為什麼沒有拿諾貝爾厲害獎呢?

那一陣子,諾貝爾三個字一直掛在我們嘴邊,連幼稚園同班的同學都被我們傳染,你可以整天聽見我們諾貝爾來諾貝爾去的,不過諾貝爾到底是誰,我們依然不甚了解。

幼稚園對我們來說,就像是第二個天堂。
不消說,第一個天堂一定是自己的家,因為家裡有爸爸媽媽。
又因為幼稚園裡除了爸爸媽媽沒有之外其他的應有盡有,所以幼稚園變成第二個天堂。

我們都喜歡到幼稚園去,因為幼稚園有閉路電視,就是現在的錄放影機。
那時候我一直在想,到底什麼叫做「閉路電視」呢?又是哪個閉路呢?

「必路」?「必錄」?「閉鹿」?「壁鹿」....?

因為我不斷的在念著閉路,阿居可能覺得很煩吧,他從我後腦芍打下去,罵說:
「閉閉閉閉閉你個大頭啦!看就對了想那麼多幹嘛!」

那是我們這輩子第一次打架,阿居贏了這一次,他在老師還沒能阻止他以前就把我推向閉路電視,碰碰磅磅的兩三聲,那天就沒有閉路電視看了。

我們打過架之後,所有男生變得奇怪,每節下課都會找人打一架,打贏的人就可以得到我們的諾貝爾打架獎。

打架獎其實沒什麼特別,只是幾個男生把他扛起來繞小運動場一圈。
我印象很深刻,我被扛過五六次,阿居至少有十次。
而且班上幾乎每個男生都有被扛過的記錄。

除了小威。

我忘了他的名字了,我只記得我們都叫他威威。

威威從來沒有跟任何人玩過打架遊戲,甚至其他的遊戲他也很難參與。
我們當時只知道他不能走路,每天都要坐在椅子上。
他的腳的形狀有些奇怪,他的腳指頭永遠是彎的。

後來才知道他是先天性下肢癱瘓。
我跟阿居還一度很不懂事的說要頒給他諾貝爾癱瘓獎,結果被老師狠狠的打了一頓。
從此之後,我們沒再說過諾貝爾三個字。

一年多以後,我們上了小學,可能是因為阿居的爸爸的關係,他認識我們班的導師,我們被編在同一班,座位坐在個隔壁。

因為阿居姓水,是個很特別的姓,加上水爸爸時常在中午的時候出現在教室走廊準備帶阿居回家,所以班上的同學很快的就認識他。他是我們班上第一任班長,也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任班長。

阿居當班長當得亂七八糟,看他的德性你也可以猜的到。
每一次學校廣播班長到教務處領東西,我們班永遠都是最後一個去領的;
而我永遠最倒楣,阿居每次忘了廣播,就會拖我一起去教務處,一起去找那個高大肥胖的女老師。
她的口紅很紅很紅,她的臉頰五顏六色,她的身體總有一股味道。

「水泮居!又是你!每一次都是你最慢!害我不能早點下班!下一次再慢你給我試試看!我一定連你副班長一起打!」

這下子我成了副班長,但明明班上的副班長是女孩子啊。
好像有一種不成文的規定,或是一種既定的模式,班長跟副班長一定都是班上的第一二名,原因無他,因為要身為好榜樣才能當領導人。

但阿居的功課挺差,不怎麼愛念書就算了,課本還時常帶錯,罰勞動服務永遠都有他的名字,然後他會要我陪他一起留下來打掃。我們曾經一起擦過全班的窗戶,只是越擦越髒,因為阿居去借來的抹布是用來擦黑板的。

副班長跟阿居完全相反,是個功課跟才藝都很優異的女生。
她很不喜歡說話,帶著一副遠視眼鏡,看來很有學問,但如果正面瞧她,你會以為自己正在跟一隻凸眼金魚說話,我們都以為她的眼睛本來就那麼恐怖,後來才知道原來是遠視眼睛造成的效果。

大學時偶爾會聊起以前的事情,也聊起我們生命中的第一個副班長,我問阿居,副班長到底叫什麼名字?他說忘記了,我也想不起來。

我們第一次看見死人,是在我們家附近的路口。那天,我們正要一起走路上學。
那根傾斜的電線桿被一輛車撞倒了,中華民國萬歲六個字壓在攤販的綠色棚架上,飯糰阿嬤在車底下,我們只看見她的腳。
我們只是瞪大眼睛看著,看著。

那天回家我問媽媽,幼稚園的時候飯糰阿嬤每天都會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然後塞給我一塊油條,她到底說了什麼?

媽媽說,飯糰阿嬤是個外省人,她每次看見我,都會摸摸我的頭,然後用很重的外省腔說:「學學好可愛,真希望你就是我的孫子。」

阿嬤,您也很可愛,我也希望我就是您的孫子。

- 待續 -

* 人生總有許多遺憾,所以還在身邊的要珍惜,已經離開的該懷念。

註一:
5月19日和5月20日,在台灣歷史上真是特殊的日子,具有著特殊的意義。
1949年5月19日,蔣介石的國民黨政權還在大陸上面對共產黨革命之際,省主席陳誠在台灣頒布戒嚴令。這個戒嚴令,於翌日5月20日清晨起生效,於是台灣進入軍事戒嚴時期。戒嚴令頒布的半年後,蔣介石政權敗退來台,戒嚴繼續實施,人民的基本自由人權,如集會、結社、言論、出版、講學的各項自由,受到嚴重箝制,因此有黨禁﹑報禁﹑出國旅行禁…。戒嚴延續了38年之久,直到1987年才解除﹐成為世界實施最久的戒嚴令。
本註一截錄自世新大學李筱峰教授 《從主宰人民到人民作主》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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