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在細雨中呼喊》(第二章後續)


我在面對自身慾望無所適從時,蘇宇也陷入同樣的困境。

  與我不同的是,蘇宇因此解脫了南門生活帶來的心靈重壓。現在我眺望昔日的時光時,在池塘旁所看到的蘇宇快樂幸福的童年生活,其實如當時從水面上吹過的風一樣不可靠。當時我已經隱約知道一點蘇宇父親和寡婦之間的糾纏,卻不知道這事給蘇宇帶來的真正打擊。事實上當我與家庭的對立日趨明顯時,蘇宇則因為父親的舉動而開始了對家庭的驚慌。

  蘇家搬來時,寡婦尚未衰老,這位四十歲的女人毫不掩飾她對蘇醫生的強烈興趣。她在自己蓬勃的情慾行將過去之前,犯了那種喜新厭舊的在男人那裡隨便可以找到的毛病。此前從她床上下來的都是腿上有泥的農民,蘇醫生的出現使她耳目一新。這個戴著眼鏡,身上總是散發著酒精氣息的文雅男人,讓寡婦恍然大悟地意識到,雖然有無數男人光臨過她的雕花木床,可那些男人都是一種類型的。醫生的來到,讓寡婦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她逢人就說:

  「知識分子就是招人喜愛。」

  公正地說,在那些迷戀醫生的日子裡,她起碼保持了有兩個星期的貞操,她不再來者不拒。她知道醫生都是講究衛生的,她不願意委屈醫生,勾引是從裝病開始的。當醫生得知寡婦生病向她家走去時,並不知道自己是在走向陷阱。甚至走到寡婦床前,寡婦用癡呆的眼睛看著他時,他仍然沒有引起足夠的警惕。醫生用一慣平靜的聲調問她哪兒不舒服,寡婦回答說是肚子疼,醫生請她把被子拉開一角,準備檢查。寡婦拉開的不是被子的一角,而是手腳並用將被子掀到一旁,向醫生展覽了她赤裸的全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讓醫生驚慌失措。他看到了與妻子完全不一樣的身體,強壯無比的女人身體。他結結巴巴地說:


  「不用,不用全拉開。」

  寡婦則向她發出命令:

  「你上來。」

  那時醫生並不是拔腿就跑,而是緩慢地轉過身去,並且同樣緩慢地往外走。寡婦的強壯身體,使他有些欲罷不能。

  於是寡婦從床上跳起來,她的力氣使她輕而易舉地把醫生抱到床上。後來的整個過程裡,寡婦始終聽到醫生喃喃自語:

  「我對不起妻子,我對不起孩子。」

  醫生不間斷的懺悔並未阻止他的行為,一切還是照常發生了。事後寡婦告訴別人:

  「你不知道他有多害羞,真是個好人。」

  後來他們之間沒再發生什麼,不過很長一段時間裡,村裡人常能看到壯實的寡婦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新疆姑娘似的,紮了無數小辮子在醫生家附近走來走去,賣弄風騷。醫生的妻子有時會走出來看看她,接著又走進去,什麼也沒發生。有幾次醫生被她在那條路上堵住,在寡婦情意綿綿的微笑裡,村裡人所看到的是醫生狼狽不堪的逃跑。

  我升入初二的一個晚上,蘇宇神色安詳地向我敘述了另一個晚上發生的事。蘇宇父親和寡婦之間的短暫糾纏,在家裡沒有引起軒然大波,只是出現這樣的事。他記得有一天父母回家特別晚,天黑後才看到母親回來,當他和蘇杭迎上去時,母親沒有理睬他們,而是從箱子裡找出幾件衣服放入包中,隨後提著包出去了。母親走後不久,父親也回來了。父親問他們,母親是否回來過,得到肯定的答覆後父親也走了出去。他們忍受著飢餓一直等到半夜,父母仍然沒有回來,他們就上床睡覺了。翌日清晨醒來時,父母已在廚房裡準備早餐,和往常沒有什麼兩樣。

  蘇宇那晚上的聲調有著明顯的不安。敏感脆弱的蘇宇,在父親出事後的日子裡,即使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親密地說話,他都會突然慌亂起來。父親的行為儘管被他父母極好地掩飾了,可他還是逐漸明白了一切。他看到同學無憂無慮的神態時,對他們的羨慕裡充滿了對他們父母的感激。

  他從不懷疑同學的父母也會有不乾淨的地方,他始終認為只有自己的家庭才會出現這樣的醜事。他曾經也向我表達了這樣的羨慕,雖然他知道我在家中的糟糕處境。他羨慕地望著我的時候,他不知道我父親孫廣才正肩背著我祖母生前使用的腳盆,嘻嘻笑著走入寡婦家中。面對蘇宇友好的羨慕,我只能面紅耳赤。

  高中的最後一年,蘇宇生理上趨向成熟以後,他開始難以抵擋慾望的猛烈衝擊,其激烈程度與後來升入高中的我不相上下。他對女性的渴望,使他在一個夏天的中午,走向了在我們當初看來是可怕的身敗名裂。那個中午他在一條僻靜的胡同裡,看到一個豐滿的少婦走來時,竟然渾身顫抖不已。

  那一刻慾望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昏頭昏腦走向那位少婦時,根本不知道自己會抱住她,直到她發出驚恐的喊叫,掙脫以後拚命奔跑,他才漸漸意識到自己剛才幹了什麼。

  蘇宇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被送去勞動教養一年。送走的前一天,他被押到了學校操場的主席台上,胸前掛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

          流氓犯蘇宇

  我看到幾個熟悉的男女同學,手裡拿著稿紙走上台去,對蘇宇進行義正詞嚴的批判。

  我是很晚才知道這些的。那天上午課間休息,我像往常那樣朝蘇宇的教室走去時,幾個高年級的同學向我喊道。

  「你什麼時候去探監?」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話的意思,我走到蘇宇坐的那個窗口,看到鄭亮在裡面神色嚴峻地向我招招手。鄭亮出來後告訴我:

  「蘇宇出事了。」

  然後我才知道全部的事實,鄭亮試探地問我:

  「你恨蘇宇嗎?」

  那時我眼淚奪眶而出,我為蘇宇遭受的一切而傷心,我回答鄭亮:

  「我永遠不會恨他。」

  我感到鄭亮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就隨鄭亮走去。剛才向我喊叫的幾個人那時又喊了起來:

  「你們什麼時候去探監?」

  我聽到鄭亮低聲說:

  「別理他們。」

  後來我看到蘇杭站在操場的西端,正和林文一起,向我的那些同學灌輸急功近利的人生觀。蘇杭絲毫沒有因為哥哥出事而顯露些許不安,他嗓音響亮地說:

  「我們他娘的全白活了,我哥哥一聲不吭地把女人都摸了一遍。明天我也去抱個女人。」

  林文則說:「蘇宇已經做過人了,我們都還不能算是做人。」

  半個月以後,蘇宇被推光了頭髮站在台上,那身又緊又短的灰色衣服包著他瘦弱的身體,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得弱不禁風。蘇宇突然被推入這樣的境地,即使早已知道,我依然感到萬分吃驚。他低著頭的模樣使我心裡百感交集。我的目光時刻穿越眾多的頭顱去尋找鄭亮的眼睛,我看到鄭亮也常常回過頭來望著我。那一刻只有鄭亮的心情和我是一樣的,我們的眼睛都在尋求對方的支援。批鬥會結束後,鄭亮向我打了手勢,我立刻跑了過去。鄭亮說:「走」。

  那時蘇宇已被押下台,他要到街上去遊走一圈。很多同學都跟在後面,他們嘻嘻哈哈顯得興奮不已。我注意到了蘇杭,不久前對哥哥的出事還滿不在乎,那時他卻獨自一人垂頭喪氣地走向另一端,顯然批鬥會的現實給了他沉重打擊。游鬥的隊伍來到大街上時,我和鄭亮擠了上去。鄭亮叫了一聲:

  「蘇宇。」

  蘇宇像是沒有聽到似的低著頭往前走去,我看到鄭亮臉色漲紅,一副緊張不安的樣子。我也叫了一聲:

  「蘇宇。」

  叫完後我立刻感到血往上湧,尤其是眾多的目光向我望來,我一陣發虛。這一次蘇宇回過頭來,向我們輕鬆地笑了笑。

  蘇宇當初的笑容讓我們大吃一驚,直到後來我才明白他為何微笑。那時的蘇宇看上去處境艱難,可他卻因此解脫了心靈重壓。他後來告訴我:

  「我知道了父親當時為什麼會幹出那種事。」

  我和鄭亮在蘇宇出事後的表現,尤其是最後向蘇宇道別的喊叫,受到了老師的無情指責,並懲罰我們每人寫一份檢查。在他們看來,我們對蘇宇的流氓行為不僅不氣憤,反而給予同情的表現,證明了我們是沒有犯罪行為的流氓。有一次放學回家時,我聽到了幾個女同學在後面對我的評價:

  「他比蘇宇更壞。」

  我們堅持不寫檢查,無論老師如何威脅,當我們見面時,都自豪地告訴對方:

  「寧死不寫。」

  不久後鄭亮就顯露了沮喪的神情,鄭亮當時鼻青眼腫的模樣使我吃了一驚,他告訴我:

  「是我父親打的。」

  隨後鄭亮說:

  「我寫了檢查。」

  我聽了這話十分難受,告訴鄭亮:

  「你這樣對不起蘇宇。」

  鄭亮回答:「我也是沒辦法。」

  我轉身就走,同時說:「我永遠不會寫。」

  現在想來,我當初的勇敢在於我沒有家庭壓力。孫廣才那時正熱衷於在寡婦的雕花木床裡爬上爬下,我的母親在默默無語裡積累著對寡婦的仇恨。只有孫光平知道我正面臨著什麼,那時的孫光平已經寡言少語,就在蘇宇出事的那天,我哥哥的臉遭受了那個木匠女兒瓜子的打擊。當我遭到高年級同學取笑時,我看到遠處的哥哥心事重重地望著我。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為何會仇恨滿腔,蘇宇的離去,使我感到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那麼邪惡和令人憤怒。有時候坐在教室裡望著窗玻璃時,我會突然咬牙切齒地盼著玻璃立刻粉碎。

  當一個高年級的同學帶著挑釁的神態叫住我:

  「喂,你怎麼還不去探監?」

  他當時的笑容在我眼中是那樣的張牙舞爪,我渾身發抖地揮起拳頭,猛擊他的笑容。

  我看到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隨後我的臉就遭受了重重一擊,我跌坐在地,當我準備爬起來時,他一腳蹬在我胸口,一股沉悶的疼痛使我直想嘔吐。這時我看到一個人向他猛撲過去,可隨即這人也被打翻在地,我認出了是蘇杭。蘇杭在這種時候挺身而出,使我不由一怔。從地上爬起來的蘇杭又撲了過去,這次蘇杭抱住了他的腰,兩人滾倒在地。蘇杭加入鼓舞了我的鬥志,我也迅速撲了上去,拚命按住他亂蹬的腿,蘇杭則按住他的兩條胳膊。我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後,蘇杭又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疼得他嗷嗷亂叫。然後我和蘇杭互相看了一眼,也許是因為激動,我們兩人都哭了起來。在那個下午,我和蘇杭響亮地哭泣著,用頭顱捶打那個高年級同學被按住的身體。

  因為蘇宇的緣故,我和蘇杭開始了短暫的友誼。蘇杭手握一把打開的小刀,和我一起殺氣騰騰地在學校裡走來走去,他向我發誓:誰要再敢說一句蘇宇的壞話,他就立刻宰了那個人。

  也許是時過境遷,沒人會長久地去記著蘇宇,我們沒再受到挑釁,從而也沒再得到鞏固我們友誼的機會。總之當我們凶狠地對待這個世界時,這個世界突然變得溫文爾雅了。是仇恨把我和蘇杭聯結在一起,仇恨一旦淡漠下去,我和蘇杭的友誼也就逐漸散失。

  不久之後,曹麗和音樂老師的私情也被揭發出來。曹麗對成熟男子的喜愛,使她投入了音樂老師的懷抱。我當初得到這一消息時簡直目瞪口呆,我不能否認自己埋藏很深的不安,儘管自卑早已讓我接受這樣的事實,即我根本配不上曹麗,可她畢竟是我曾經愛慕並且依然喜愛著的女性。

  曹麗為此寫下了一份很厚的交待材料,當初數學老師看完後,在樓梯上笑容古怪地交給了語文老師。正在抽煙的語文老師顯得迫不及待,他在樓梯上就打開看了起來,他看得兩眼發直,連香煙燒到手指上都全然不覺,只是哆嗦了一下將煙扔到了地上。然而當蘇杭從後面悄悄湊過去時,他竟然還能發現蘇杭,他嘴裡哎哎嗯嗯地發出一串亂七八糟的聲音,去驅趕蘇杭。

  蘇杭只看到了一句話,可使他整個下午都興致勃勃。他油腔滑調地將那句告訴所有他遇上的人,他也告訴了我,他說:

  「我坐不起來了。」隨後他眉飛色舞地向我解釋:「這是曹麗寫的。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曹麗那東西開封啦。」

  整整兩天,「我坐不起來了」這句話在眾多的男同學嘴裡飄揚著,那些女同學則以由衷的笑聲去迎接這句話。與此同時,在教師辦公室裡,化學老師作為一位女性,對曹麗寫下如此詳細的材料,表達了毫不含糊的氣憤,她將那一疊材料抖得沙沙直響,惱怒地說:

  「她這不是在放毒嗎?」

  而那些男老師,已經仔細瞭解了曹麗和音樂老師的床上生涯,一個個正襟危坐,以嚴肅的目光一聲不吭地望著化學老師。

  那天放學的時候,接受老師審查以後的曹麗,向校門走去時鎮靜自若。我注意到她脖子上圍了一塊黑色的紗巾,紗巾和她的頭髮一起迎風起舞,她微微仰起的臉被寒風吹得紅潤透明。

  那時候以蘇杭為首,一大群男同學都聚集在校門口等待著她,當她走近以後,他們就齊聲喊叫:

  「我坐不起來了。」

  當時我就站在不遠處,我看著曹麗走入他們的哄笑,然後我看到了她鋒利的個性。她在他們中間站住,微微扭過頭來厲聲說道:

  「一群流氓。」

  我的那群同學當時竟鴉雀無聲了,顯然他們誰都沒有料到曹麗會給予這樣的回擊。直到她遠遠走去了,蘇杭才第一個反應過去,他朝曹麗的背影破口大罵:

  「你他娘的才是流氓,你是流氓加潑婦。」

  接著我看到蘇杭一臉驚訝地對同伴們說:

  「她還說我們是流氓。」

  音樂老師被送進了監獄,五年後才獲得自由,但他被發配到了一所農村中學。曹麗和別的女同學一樣,後來嫁人生了孩子。音樂老師至今獨自一人,住在一間破舊的房子裡,踩著泥濘的道路去教那些鄉下孩子唱歌跳舞。

  幾年前我返回家鄉,汽車在一個鄉間小站停靠時,我突然看到了他。昔日風流倜儻的音樂老師已經衰老了,花白的頭髮在寒風裡胡亂飄起。他穿著一件陳舊的黑色棉大衣,大衣上有斑斑泥跡,他和一群鄉下人站在一起,唯有那塊圍巾顯示了他過去的風度,從而使他與眾不同。那時他正站在一家熱氣騰騰的包子鋪前,十分文雅地排著隊。事實上只有他一個人在排隊,所有的人都在往前擠,他則挺著身體站在那裡,我聽到他嗓音圓潤地說:

  「請你們排隊。」

  蘇宇蘇動教養回來後,我見到他的機會就少了。那時鄭亮高中已經畢業,蘇宇經常和鄭亮在一起。我只有在晚上進城才能見到蘇宇,我們在一起時依然和過去一樣很少說話,可我漸漸感到蘇宇對我的疏遠。他說話的聲調還是有些羞怯,但他對話題的選擇已不像過去那麼謹慎。他會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他當時抱住那個少婦時的感受,蘇宇說這話時臉上流露出了明顯的失望,那一瞬間他突然發現,實際的女性身體與他想像中的相去甚遠,他告訴我:

  「和我平常抱住鄭亮肩膀時差不多。」

  蘇宇當初目光犀利地望著我,而我則是慌亂地扭過臉去。

  我不能否認蘇宇這話刺傷了我,正是蘇宇這句話,使我對鄭亮產生了嫉妒。

  後來我才明白過來,當初的責任在於我。蘇宇回來以後,我從不向他打聽那裡的生活,擔心這樣會傷害蘇宇。恰恰是我的謹慎引起了他的猜疑。他幾次有意將話題引到那上面,我總是慌忙地躲避掉。直到有一個晚上,我們沿著河邊走了很久以後,蘇宇突然站住腳問我:

  「你為什麼從來不問我勞教時的生活?」

  蘇宇的臉色在月光裡十分嚴峻,他看著我讓我措手不及。

  然後他有些淒楚地笑了笑,說道:

  「我一回來,鄭亮馬上就向我打聽了,可你一直沒問。」

  我不安地說:「我沒想到要問。」

  他尖銳地說:「你心裡看不起我。」

  雖然我立刻申辯,蘇宇還是毅然地轉過身去,他說:

  「我走了。」

  看著蘇宇躬著背在河邊月光裡走去時,我悲哀地感到蘇宇是要結束我們之間的友情。這對我來說是無法接受的,我走了上去,告訴他我在村裡曬場上看電影時,捏一個姑娘的事。我對蘇宇說:

  「我一直想把這事告訴你,可我一直不敢說。」

  蘇宇的手如我期待的那樣放到了我的肩上,我聽到他的聲音極其柔順地來到耳中:

  「我勞教時,總擔心你會看不起我。」

  後來我們在河邊的石階上坐下來,河水在我們腳旁潺潺流淌。我們沒有聲音地坐了很久,蘇宇說:

  「有句話我要告訴你。」

  我在月光下看著蘇宇,他沒有立刻往下說,而是仰起了臉,我也抬起頭來,我看到了斑斕的夜空,月亮正向一片雲彩緩緩地漂去,我們寧靜地看著月亮在幽深的空中漂浮,接近雲彩時,那塊黑暗的邊緣閃閃發亮了,月亮進入了雲彩。蘇宇繼續說:

  「就是前幾天告訴你的,我抱住女人時的感受——」

  蘇宇的臉在黑暗裡模糊不清,但他的聲音十分明朗。當月亮鑽出雲彩時,月光的來到使蘇宇的臉驀然清晰,他立刻止住話題,又仰起臉看起了夜空。

  月亮向另一片雲彩靠近過去,再度鑽入雲層後,蘇宇說道:

  「其實不是抱住鄭亮的肩膀,是抱住你的肩膀,我當時就這樣想。」

  我看到蘇宇的臉一下子明亮起來,月光的再次來到讓我看清了蘇宇生動的微笑。蘇宇的微笑和他羞怯的聲音,在那個月光時隱時現的夜晚,給予了我長久的溫暖。


蘇宇之死

  一慣早起的蘇宇,在那個上午因為腦血管破裂陷入了昏迷。殘留的神智使他微微睜開眼睛,以極其軟弱的目光向這個世界發出最後的求救。

  我的朋友用他生命最後的光亮,注視著他居住多年的房間,世界最後向他呈現的面貌是那麼狹窄。他依稀感受到蘇杭在床上沉睡的模樣,猶如一塊巨大的石頭,封住了他的出口。他正沉下無底的深淵,似乎有一些亮光模糊不清地扯住了他,減慢了他的下沉。那時候外面燦爛的陽光,被藏藍的窗簾吸引了,使它自己閃閃發亮。

  蘇宇的母親起床後,沿著樓梯咚咚走下來。母親的腳步聲,使蘇宇垂危的生命出現了短暫的追求健康的搏動。母親發現蘇宇沒有像往常那樣去茶館打來開水,她提起空空的熱水瓶時,嘴上立刻表達了對兒子的不滿:

  「真不像話。」

  她看都沒看我在苦難中掙扎的朋友。

  第二個起床的是蘇宇的父親,他還沒有洗臉刷牙,就接到妻子讓他去打水的命令。於是他大聲喊叫:

  「蘇宇,蘇宇。」

  蘇宇聽到了一個強有力的聲音從遙遠處傳來,他下沉的身體迅速上升了,似乎有一股微風托著他升起。可他對這拯救生命的聲音,無法予以呼應。父親走到床邊看了看兒子,他看到蘇宇微睜的眼睛,就訓斥他:

  「還不快起床去打水。」

  蘇宇沒有能力回答,只是無聲地看著父親。醫生一向不喜歡蘇宇的沉默寡言,蘇宇當時的神態讓他惱火。他走入廚房提起熱水瓶怒氣沖沖地說:

  「這孩子像誰呵。」

  「還不是像你。」

  一切都消失了,蘇宇的身體復又下沉,猶如一顆在空氣裡跌落下去的石子。突然一股強烈的光芒蜂擁而來,立刻扯住了他,可光芒頃刻消失,蘇宇感到自己被扔了出去。父親提著水瓶出去以後,屋內彷彿大霧瀰漫。母親在廚房發出的聲響像是遠處的船帆,蘇宇覺得自己的身體漂浮在水樣的東西之上。

  那時的蘇宇顯然難以分清廚房的聲響是什麼,他的父親回來時,他的身體因為屋外陽光的短暫照射,獲得了片刻的上升。父母的對話和碗筷的碰撞聲,使他滯留在一片灰暗之中。我的朋友躺在一勞永逸之前的寧靜裡。

  蘇宇的父母吃完早餐以後,先後從蘇宇床前走過,他們去上班時都沒有回過頭去看一眼自己的兒子。他們打開屋門時,我的朋友又被光芒幸福地提了起來,可他們立刻關上了。

  蘇宇在灰暗之中長久地躺著,感受著自己的身體緩慢地下沉,那是生命疲憊不堪地接近終點。他的弟弟蘇杭一直睡到十點鐘才起床,蘇杭走到他床前,奇怪地問:

  「你今天也睡懶覺啦?」

  蘇宇的目光已經趨向暗淡,他的神態讓蘇杭覺得不可思議,他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

  說完蘇杭轉身走入廚房,開始了他慢吞吞地刷牙和洗臉,然後吃完了早餐。蘇杭像父母那樣向屋門走去,他沒有去看哥哥,打開了屋門。

  那是最後一片光明的湧入,使蘇宇的生命出現迴光返照,他向弟弟發出內心的呼喊,回答他的是門的關上。

  蘇宇的身體終於進入了不可阻擋的下沉,速度越來越快,並且開始旋轉。在經歷了冗長的窒息以後,突然獲得了消失般的寧靜,彷彿一般微風極其舒暢地吹散了他的身體,他感到自己化作了無數水滴,清脆悅耳地消失在空氣之中。

  我是在蘇宇死去以後來到這裡的,我看到蘇家的門窗緊閉,我站在外面喊叫了幾聲:

  「蘇宇,蘇宇。」

  裡面沒有任何動靜,我想蘇宇可能出去了,於是我有些惆悵地離去。


年幼的朋友

  我在家鄉的最後一年,有一天下午我從學校走回南門時,在一家點心店門口,看到了打架的三個孩子。一個流著鼻血的小男孩,雙手緊緊抱住一個大男孩的腰。被抱住的孩子使勁拉他的手腕,另一個在一旁威脅:

  「你鬆不鬆手?」

  這個叫魯魯的孩子眼睛望到了我,那烏黑的眼睛沒有絲毫求援的意思,似乎只是在表示對剛才的威脅滿不在乎。

  被抱住的男孩對他的同伴說:

  「快把他拉開。」

  「拉不開,你還是轉圈吧。」

  那個孩子的身體便轉起來,想把魯魯摔出去。魯魯的身體脫離了地面,雙手依然緊緊抱住對方的身體。他閉上了眼睛,這樣可以減去頭暈。那個孩子轉了幾圈後,沒有摔開魯魯,倒是自己累得氣喘吁吁,他朝同伴喊:

  「你——拉開——他。」

  「怎麼拉呢?」他的同伴發出同樣束手無策的喊叫。

  這時點心店裡出來一個中年女人,她朝三個孩子喊道:

  「你們還在打?」

  她看到了我,對我說:

  「都打了有兩個小時了,有這樣的孩子。」

  被抱住的孩子向她申辯:

  「他不鬆開手。」

  「你們兩個人欺負一個年小的。」她開始指責他們。

  站在旁邊的孩子說:

  「是他先打我們。」

  「別來騙人,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你們先欺負他。」

  「反正是他先打我們。」

  魯魯這時又用烏黑的眼睛看著我了。他根本就沒有想到也要去申辯,彷彿對他們說些什麼沒有一點興趣。他只是看著我。

  中年女人開始推他們:

  「別在我店門口打架,都給我走開。」

  被抱住的男孩開始艱難地往前走去,魯魯將身體吊在他身上,兩隻腳在地上滑過去。另一個男孩提著兩隻書包跟在後面。那時魯魯不再看我,而是竭力扭回頭去,他是去看自己的書包。他的書包躺在點心店門口。他們走出了大約十多米遠,被抱住的男孩站住腳,伸手去擦額上的汗,然後氣沖沖地對同伴說:

  「你還不把他拉開。」

  「拉不開。你咬他的手。」

  被抱住的男孩低下頭去咬魯魯的手。那雙烏黑的眼睛閉上了,我知道他正疼痛難忍,因為他將頭緊緊貼在對方後背上。

  過了一會,被抱住的男孩抬起頭,繼續無力威脅:

  「你鬆不鬆手?」

  魯魯的眼睛重新睜開,他扭回頭去看自己的書包。

  「他娘的,還有這種人。」站在一旁的男孩抬起腳狠狠地踢了一下魯魯的屁股。

  被抱住的男孩說:

  「你捏住他的睪丸,看他鬆不鬆手。」

  他的同伴朝四周看看,看到了我,輕聲說道:

  「有人在看我們。」

  魯魯的頭一直往後扭著,一個男人向點心店走去時,他喊叫起來:

  「別踩著我的書包。」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魯魯的聲音,那種清脆的,能讓我聯想到少女頭上鮮艷的蝴蝶結的聲音。

  被抱住的男孩對同伴說:

  「把他的書包扔到河裡去。」

  那個男孩就走到點心店門口,撿起書包穿過街道,走到了河邊的水泥欄杆旁。魯魯一直緊張地看著他,他將書包放在欄杆上說:

  「你鬆不鬆手?不松我就扔下去啦。」

  魯魯鬆開手,站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自己的書包。

  解脫了的男孩從地上拿起他們的書包,對站在河邊的同伴說:

  「還給他吧。」

  河邊的男孩把書包狠狠地扔在地上,又走上去踢一腳,然後才跑向同伴。

  魯魯站在那裡向他們喊道:

  「我要去告訴哥哥,我哥哥會來找你們算帳的。」

  喊完以後,魯魯走向自己的書包。我看到的是一個十分清秀的男孩,流出的鼻血使他身上的白汗衫出現一條點點滴滴的血跡。孩子在書包旁蹲下來,將裡面的課本和鉛筆盒拿出來重新整理了一遍。這個孩子蹲在黃昏的時刻裡,他身體因為弱小而讓人疼愛。整理完後,他站起來將書包抱在胸前,用衣角擦去上面的塵土。我聽到他自言自語:

  「我哥哥會來找你們算帳的。」

  我看到他抬起手臂去擦眼淚,他無聲地哭泣著往前走去。

  蘇宇死後,我重新孤單一人。有時遇到鄭亮時,我們會站在一起說上幾句話。但我知道鄭亮和我之間唯一的聯繫——蘇宇,已經消失。所以我和鄭亮的關係也就可有可無了。

  當看到鄭亮興高采烈地和新近接交的工廠朋友走在一起時,我的想法得到了明確的證實。

  我時刻回憶起蘇宇在河邊等待我時的低頭沉思。蘇宇的死,使友情不再成為即將來到的美好期待,它已經置身在過去之中了。我是在那時候背脊躬起來的,我躬著背獨自行走在河邊,就像生前的蘇宇。我開始喜歡行走,這是蘇宇遺留給我的愛好。行走時思維的不斷延伸,總能使我輕而易舉地抵達過去,和昔日的蘇宇相視而笑。

  這就是我在家鄉最後一年,也就是我即將成年時的內心生活。這一年我認識了魯魯。

  我知道這孩子的名字,是那次打架後三天。那時我行走在城裡的街道上,我看著這個孩子抱著書包急沖沖地走過去,有五、六個同齡的男孩從後面追上去,齊聲喊:

  「魯魯,魯魯,」

  「頑固不化。」

  魯魯轉過身來向他們喊道:

  「我瞧不起你們。」

  隨後魯魯不再理睬他們的喊叫,怒氣沖沖地往前走去。孩子內心的怒火比他身體還大,身體彷彿承受不了似的搖搖晃晃。他的小屁股一扭一扭走到了幾個成年人中間。

  事實上那時我並沒有想到魯魯和我之間會出現一段親密的友誼,儘管這個孩子已經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我再次看到魯魯和別人鬥毆的情景。那次魯魯和七、八個同齡的男孩打架,那群孩子如同蒼蠅似的嗡嗡叫著向魯魯發起攻擊。最後的結果依然是魯魯的失敗,然而他卻以勝利者的姿態向他們喊叫:

  「小心我哥哥來揍你們。」

  這個孩子臉上洋溢出來和所有人對抗的神色,以及他總是孤立無援,讓我觸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正是從那一刻起,我開始真正關注他了。看著這個小男孩在走路時都透露出來的幼稚,我體內經常有一股溫情在流淌。我看到的似乎是自己的童年在行走。

  有一天,魯魯從校門走出來,沿著人行道往家中走去時,我在後面不由喊了一聲:

  「魯魯。」

  孩子站住了腳,轉身來十分仔細地看了我一陣,隨後問:

  「是你叫我嗎?」

  我在微笑裡向他點了點頭。

  孩子問:「你是誰?」

  這突然的發問,竟使我驚慌失措。面對這個幼小的孩子,我年齡的優勢蕩然無存。孩子轉身走去,我聽到他嘟噥著說:

  「不認識我,還叫我。」

  這次嘗試的失敗,我的勇氣遭受了挫折。此後再看著魯魯從校門走出來,我的目光開始小心謹慎。同時我喜悅地感到自己已經引起他的注意,他在往前走去時常常回過頭來朝我張望。

  我和魯魯的友情來到之前的這一段對峙,讓我感到是兩年前和蘇宇在放學回家路上情形的重複。我們都在偷偷地關注著對方,可是誰都沒有開口說話。直到一天下午,魯魯徑直向我走來,烏黑的眼睛閃爍著可愛的光亮,他叫了我一聲;「叔叔。」

  孩子的突然喊叫讓我驚愕不已,接下去他問:

  「你有小孩吃的東西嗎?」

  就在剛才,我們之間的深入交往還是那麼困難,魯魯的聲音使這一切輕而易舉地成為了現實。應該說是飢餓開始了我們之間的友情。可我卻羞愧不安了,雖然我已接近十八歲,在魯魯眼中作為叔叔的我,卻是身無分文。我只能用手去撫摸孩子的頭髮,問他:

  「你沒吃午飯?」

  孩子顯然明白了我無法幫助他克服飢餓,他低下了頭,輕聲說:

  「沒有。」

  我繼續問:「為什麼沒吃?」

  「我媽不讓我吃。」

  魯魯說這話時沒有絲毫責備母親的意思,他只是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

  在不知不覺裡,我們開始往前走去,我的手搭在孩子的肩上。我想起了遙遠的蘇宇,他經常用手搭著我的肩開始我們親密的行走。現在我像蘇宇當初對待我一樣,對待著魯魯。

  我們兩個人和那些對我們不屑一顧的別人走在一起。

  後來魯魯抬起頭來問我:

  「你上哪兒去?」

  「你呢?」我反問。

  「我要回家了。」

  我說?「我送你回去。」

  孩子沒有表示反對,這時我的眼睛開始模糊起來。我看到蘇宇的幻象,他站在通往南門的木橋上向我揮手道別。我那時所體會到的就是蘇宇生前送我回家的心情。

  我們走進一條狹長的胡同,走到一幢破舊的樓房前,魯魯的肩膀脫離了我的手,他沿著樓梯全身擺動地走上去,走到一半時他回過頭來,像個成年人似的對我揮揮手,說道:

  「你回去吧。」

  我向他招招手,看著他走上樓梯。他的身體消失以後沒多久,我就聽到了一個女人的斥罵聲嘹亮地響了起來,接下去是什麼東西摔倒的聲響。隨後魯魯又出現在樓梯口,這次他是往下跑。我看到一個怒氣沖沖的女人從裡面追出來,手裡的鞋子向逃跑的魯魯扔去。鞋子沒有擊中魯魯,滾到了我的腳旁。這時女人看到了我,她理了理因為激動而有些散亂的頭髮,一扭身走了進去。

  我看到這個女人時大吃一驚,因為我認出她是誰,雖然她的形象已被歲月無情地篡改了,但她還是馮玉青。當年那個羞羞答答的姑娘,已是一個無所顧忌的母親了。

  剛剛逃離母親追打的魯魯,竟然走過來揀起母親的鞋子,又往樓上走去。他要將母親的鞋子送回去。他像抱著他的書包那樣抱著鞋子,扭動著瘦小的身體走向對自己的懲罰。馮玉青的喊聲再度出現:

  「滾出去。」

  我看到孩子低垂著頭,充滿委屈地走下來。我走上去撫摸他的頭髮,他立刻轉身逃脫我的友誼。這個眼淚汪汪的孩子向一片竹林走去。

  我和魯魯的友情迅速成長,兩年前我在年長的蘇宇那裡體會友情的溫暖,兩年後我和年幼的魯魯在一起時,常常感到自己成為了蘇宇,正注視著過去的我。

  我喜歡和魯魯說話,雖然我說的很多話他都似懂非懂,可他全神貫注的神態,尤其是那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充滿喜悅和崇拜地望著我。我感到自己處於被另一個人徹底的、無條件的信任之中。當我說完以後向孩子發出微笑時,魯魯立刻張開他門牙脫落的嘴,以同樣的笑容報答我。儘管他沒有聽懂我的話。

  後來我才知道魯魯其實沒有哥哥,但我對這個事實一直保持沉默,這樣孩子就不會感到我注意了他的編造。孩子在孤立無援的時候,尋求他想像中哥哥的支持。我知道想像和希望對於他的重要和必需,事實上對於我也同樣如此。

  魯魯就像我當初因為蘇宇嫉妒鄭亮一樣,他因為我也嫉妒鄭亮,其實那次鄭亮在街上遇到我時,並沒有對我表達足以引起魯魯不安的親熱。作為過去並不親密的朋友,鄭亮只是走過來和我說幾句表示友好的話。擁有眾多新朋友的鄭亮,毫無掩飾他對我和魯魯這麼一個小孩在一起的驚訝。就在我們談話時,遭受了冷落的魯魯響亮地說了一聲:

  「我走啦。」

  他顯得很生氣地獨自走去,我立刻結束和鄭亮的談話,追上去和魯魯走在一起。可他的不高興一直保持了二十多米遠,這期間他對我的話充耳不聞,隨後他才用清脆的嗓音警告我:

  「我不喜歡你和他說話。」

  魯魯對友情的專一和霸道,使我們此後再一起遇到鄭亮時,我就會感到不安,我常常裝得沒有看到鄭亮而迅速走過去。我並不因此感到遭受了限制,我深知鄭亮並不屬於我,他是那些衣著入時、嘴上叼著香煙,走路時喜歡大聲說話的年輕工人的朋友。只有魯魯才是我唯一的朋友。

  幾乎是每天下午放學,我都要站到魯魯唸書的小學門口,看著我的朋友從裡面走出來。年幼的魯魯已經是一個能夠控制自己感情的孩子,他從不向我表達過度的興奮與激動,總是微笑著鎮定自若地走向我。直到有一次我沒有站在往常的地方,魯魯才向我流露了真實的情感。我記得那一次他走出校門時,因為沒有立刻看到我顯得驚慌失措。他猶如遭受突然一擊似的呆立在那裡,失望和不安在他臉上交替出現,然後他往別處張望起來,惟獨沒有朝我這裡看。孩子沮喪地向我這個方向走來時,仍然不時地回頭去張望,接下去他才看到微笑的我。我看到魯魯突然不顧一切地向我奔跑過來,他緊緊捏住我的手,他手掌裡滿是汗水。

  然而我和魯魯的友情並沒有持續多久。和所有孩子都格格不入的魯魯,第三次讓我看到了他和別的孩子奮力打架。就在他們校門口,當魯魯向我走來時,一群孩子在後面嘲弄他:

  「魯魯,你的哥哥呢?你沒有哥哥,你只有一個臭屁。」

  那些孩子紛紛將手舉到鼻子處煽來煽去,彷彿真的聞到臭屁似的愁眉苦臉。我看到魯魯鐵青著臉走來,他的小肩膀因為氣憤憤而抖動不已。他走到我面前時突然一轉身朝那群孩子衝過去,嘴裡尖聲大叫:

  「我揍你們。」

  他手腳並用地殺入那群孩子之中,最開始我還能看到他和兩個孩子對打,接下去所有的孩子一擁而上,我的眼前就混亂不堪了。當我再度看到魯魯時,那群孩子已經停止打鬥。

  魯魯滿臉塵土而且傷痕纍纍地爬起來,又揮拳衝了上去,於是這群孩子還是一擁而上。魯魯臉上的塵土和鮮血使我渾身顫抖,我是這時候衝上去的,我朝一個孩子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腳,又揪住另一個孩子的衣領往一邊摔去。最初遭到打擊的幾個孩子發現我以後,立刻四處逃散,隨後剩下的幾個也拔腿就跑。他們跑到遠處後,憤怒地向我喊叫:

  「你大人打小孩。」

  我不去理睬他們,而是走向了魯魯,那時候魯魯已經站起來了。我走到他身邊,也不管周圍有多少人在看著我或者指責我,我大聲對魯魯說:

  「你告訴他們,我就是你的哥哥。」

  可是魯魯驚恐不安的目光使我的慷慨激昂頃刻消散。我看到他突然滿臉通紅,然後低下頭獨自走去了。這使我瞠目結舌,我看著他弱小的身影在遠處消失,他始終沒有回過頭來和我張望。第二天下午我在學校門口站了很久,都沒見到他出來,事實上他已從學校的邊門回家。後來偶爾見到魯魯,這個孩子總是緊張地躲避著我。

  我總算知道了這個虛構的哥哥在魯魯心目中的真正地位。我想起了一個向魯魯講敘過的故事,那是一個經過我貧乏的想像力隨意編造的故事。講的是兔子的父親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小兔子,和狼勇敢搏鬥,最後被狼咬死。這個孩子聽得十分入迷。當他後來要求我再講故事時,我重複著這個故事,只是將兔子的父親改成母親。孩子兩眼發直地聽完。後來我又將兔子的母親改成了哥哥,那一次我還沒有講完。魯魯顯然知道了結尾是哥哥被咬死,他眼淚汪汪地站起來走開去,悲傷地說:

  「我不要聽了。」

  見到馮玉青以後,我眼前時常出現馮玉青在木橋上抱住王躍進,和魯魯抱住那個大男孩這兩具有同樣堅定不移的情景。母子兩人是那樣的相似。

  馮玉青在那個漂灑著月光的夜晚從南門消失以後,直到她重新在我眼前出現,其間的一大段生活,對於我始終是一個空白。我曾經謹慎地向魯魯打聽有關他父親的情況,這個孩子總是將目光望到別處,然後興致勃勃地指示我去看一些令人乏味的螞蟻和麻雀之類的東西。我無法判斷他是真的一無所知,還是有意迴避。對魯魯父親的尋找,我只能回到遙遠的記憶裡去,那個四十來歲的一口外鄉口音的男人,坐在馮玉青家的石階上。

  後來我聽說馮玉青是搭乘外地農民的水泥船回來的,在一個夕陽西下的傍晚,她右手提著一個破舊的旅行袋,左手牽著一個五歲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通過跳板來到了岸上。我可以想像她當初的眼睛如同黑夜來臨般灰暗,命運對她的歧視,使她窘迫地站在岸邊東張西望。

  馮玉青沒有回到南門居住,而是在城裡安頓下來。一個新近喪偶的五十歲的男人,租給了她兩個房間。第一個晚上他就偷偷摸模地爬到了馮玉青的床上,馮玉青沒有拒絕他,到了月底這個男人向她索要房租時,馮玉青這樣回答他:

  「第一個晚上就付給你了。」

  也許這就是馮玉青皮肉生涯的開端。與此同時,她幹起了洗刷塑料薄膜的工作。

  馮玉青已經把我徹底遺忘,或者說她從來就沒有認真記住過我。那麼一個下午,在魯魯還沒有放學的時候,我獨自來到這裡。那時馮玉青正在樓前的一塊空地上,在幾棵樹木之間繫上晾衣服的繩子。她腰間圍著一塊塑料布圍裙,抱著一大包骯髒的塑料薄膜向井台走去。這個似乎以此為生的女人將木桶放入井中時,已經沒有昔日生機勃勃的姿態。她的頭髮剪短了,過去的長辮子永遠留在南門的井台旁。她開始刷起了薄膜,連續不斷的響聲在那個陽光充足的下午刺耳地響起來,沉浸在機械重複裡的馮玉青,對站在不遠處的我,表現了平靜的視而不見。如何區分一個少女和少婦,讓我同時看到了昔日和此刻的馮玉青。

  後來她站起來,拿著一張如同床單一樣的薄膜向我走近,走到繩子旁時她毫無顧忌地揮抖起薄膜上的水珠,水珠濺到了我的身上。她似乎注意到了這一點,於是她看了我一眼,接著將薄膜晾到了繩子上。

  這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她遭受歲月摧殘的臉,臉上的皺紋已經清晰可見,她那喪失了青春激情的目光看到我時,就像灰暗的塵土向我漂浮而來。她轉身走向井台,無情地向我呈現了下垂的臀部和粗壯的腰。我是這時候轉身離去的,我內心湧來的悲哀倒不是馮玉青對我的遺忘,而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到美麗的殘酷凋零。那個站在屋前迎著朝陽抬起雙臂梳頭的馮玉青,在我此後的記憶裡已經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土。

  馮玉青在白天和黑夜從事著兩種性質的勞動。夜晚的工作使她遇上了職業敵人,警察的出現迫使她選擇了另一種生活。

  那時候我已經離開家鄉,命運終於向我流露了令我感激的微笑。我全新的生活在北京開始展開,最初的時候我是那樣的迷戀那些寬闊的街道,我時常一人站在夜晚的十字路口,四周的高樓使我感到十字路口像廣場一樣寬闊。我像一隻迷途忘返的羊羔迷戀水邊的青草一樣,難以說服自己離去。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在家鄉城裡那幢破舊的樓房裡,赤條條的馮玉青和她一位赤條條的客人,暴露在突然闖進來的警察面前。正在沉睡的魯魯被刺眼的燈光和響亮的訓斥聲驚醒,他睜大烏黑的眼睛迷惑地望著這突然出現的一切。

  穿上衣服的馮玉青對她兒子說道:

  「閉上眼睛睡覺。」

  於是魯魯立刻在床上躺下來,閉上了眼睛。他唯一沒有遵照母親意願的,是他始終沒有睡著。他聽到了他們的全部對話,聽著他們下樓去的腳步聲,魯魯突然害怕地感到母親可能回不來了。

  馮玉青被帶到公安局以後,這個話語不多的女人,面對審訊她的人,開始了平靜的滔滔不絕,她對他們說:

  「你們身上的衣服,你們的錢都是國家發的,你們只要管好國家的事就行了,我身上的東西是自己長出來的,不是國家發的,我陪誰睡覺是我的事,我的東西自己會管的,不用你們操心。」

  翌日清晨,公安局看門的老頭打開大門時,他看到一個清秀的孩子站在那裡憂傷地望著自己,孩子的頭髮已被晨霧浸濕。魯魯告訴他:

  「我是來領我媽回去的。」

  這個自稱有九歲的孩子,事實上最多只有七歲。馮玉青顯然是希望他早日承擔起養家糊口的職責,在他才六歲時就虛報他有八歲,把他送入了小學。這天清晨,他竟然異想天開地打算把母親領回家去。

  沒過多久,他就知道自己的願望不可能實現。那時候他面對五個穿警察制服的成年人,他們花言巧語引誘他,指望他能夠提供馮玉青賣淫的全部情況。聰明的魯魯立刻揭穿他們,對他們說:

  「你們說得這麼好聽,是想來騙我,告訴你們吧。」孩子狠狠地說:「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們的。」

  當魯魯明白母親不僅沒法回家,而且還將被送到勞改農場去他眼淚奪眶而出了,可這個孩子那時依然表現出了令人吃驚的鎮靜,他清脆地向他們喊叫:

  「你們不能把我媽送走。」

  然後他眼淚汪汪地等待著他們來問他為什麼,可是他們誰都沒有這麼問,他只好自己說出來了:

  「你們把我媽送走了,誰來管我?」

  魯魯以自己無人照管作為最後的威脅,當他還站在大門外面時,就已經想好了這一招。他信心十足地以為這麼一來,他們就不得不將母親還給他了。可是誰又會把孩子的威脅放在眼裡呢?魯魯的威脅沒有能夠救出母親,倒是把自己送進了福利院。

  母親被送走以後他一點都不知道,這個孩子幾乎每天都要去一次公安局,向他們要人,他使他們厭煩透頂。他們告訴他,馮玉青已在七橋勞改農場了,他想要人的話就去七橋。

  魯魯記住了七橋這個地名。他站在公安局裡因為傷心而放聲痛哭,當他們準備把他拉出去時,他對他們說:

  「你們不要拉我,我自己會走的。」

  然後他轉過身,抬起兩條手臂擦著眼淚走了出去。這個孩子貼著牆根哭泣著走去。接著他發現有一句話還沒有對他們說,於是他又回到公安局,咬牙切齒地告訴他們:

  「等我長大以後,把你們統統送到七橋去。」

  魯魯在福利院只住了一星期,他和一個二十歲的瞎子,一個六十歲的酒鬼,還有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住在一起。這四個孤寡的人住在城西的一個破院子裡。酒鬼難忘他年輕時同床共眠過的一個叫粉粉的女子,他整日向雙目失明然而青春勃發的瞎子講述那段往事。他的講述裡洋溢著色情的聲調,那位叫粉粉的女子可能是一個冰肌玉膚的美人。酒鬼講到他的手在粉粉光潔的大腿上撫摸時,就會張開忘乎所以的嘴,啊啊個不停。讓瞎子聽得呼吸緊張坐立不安。然後酒鬼就要問瞎子:

  「你摸過麵粉沒有?」

  得到肯定的答覆後,酒鬼不無得意地向瞎子指明:

  「粉粉的大腿就和麵粉一樣光滑。」

  那個臉色蒼白的女人幾乎天天都要聽到這些,長期置身在這樣的環境裡,使她患上了憂郁和妄想症。她時刻感到酒鬼和瞎子正在合謀打算傷害她。當魯魯剛剛來到時,她就神色緊張地把孩子叫到身旁,指著隔壁屋裡的兩個男人,悄聲說:

  「他們想強姦我。」

  這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每天清早就出門上醫院,她時刻盼望著醫生能夠檢查出她身上的疾病,這樣她就可以住院治療,從而逃脫酒鬼和瞎子預謀中的強姦。可她總是沮喪地回到了福利院。

  魯魯在這樣的環境裡住了整整一個星期,他每天背著書包去上學,當他回來時總是鼻青眼腫和滿身塵土。他那時已不是為了捍衛虛構中的哥哥,而是為了捍衛實實在在的母親。

  這個聰明的孩子在公安局裡得知七橋這個地名以後,就在心裡打定了主意。他沒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任何人。在福利院裡,他以不多的言語向酒鬼和那個女人瞭解了七橋的位置。因此當那天凌晨,他悄悄將草蓆捲起來,綁上繩子斜背在身後,提著自己的書包和馮玉青回來時帶來的大旅行包,向汽車站走去時,對自己的行程充滿了把握。他知道要花多少錢買一張
票,而且知道七橋沒有停靠站。他用母親留給他的五元錢買了車票後,緊緊攥住剩下的三元五角錢,走到了車站旁的一家小店,他準備買一根大前門香煙去賄賂司機。可是他看到的事實是大前門香煙要兩分錢一根,而三分錢則可以買兩根。

  我年幼的朋友站在那裡猶豫不決,他最後的選擇是拿出三分錢,買了兩根香煙。

  在那個夏天即將來到的上午,魯魯坐在了一輛向七橋方向駛去的汽車裡。他左手摸著用手帕包起來的三元多錢,右手則緊捏那兩根香煙。那是這個孩子第一次坐上了汽車,可他絲毫沒有欣喜若狂,而是神情嚴肅地注視著窗外。他時刻向身旁一位中年婦女打聽著離七橋還有多遠。後來他知道七橋馬上就要來到時,他離開了座位,將旅行包和草蓆搬到車門口。接著轉向司機,遞上去一根已被汗水浸濕的香煙,懇求他:

  「叔叔,你在七橋停一下好嗎?」

  司機接過香煙以後,只看了一眼,就將那根濕漉漉的香煙從車窗扔了出去。我年幼的朋友望著司機不屑一顧的神色,難受地低下了頭。他心裡盤算著在過了七橋後那一站下車,然後往回走。可是司機卻在七橋為他停下了汽車。那已是接近中午的時候了,魯魯看到了不遠處長長的圍牆。圍牆上的鐵絲網讓他認定這就是勞改農場。這個七歲的孩子就將草蓆背在身後,提著那個和他人一樣大的旅行袋,在耀眼的陽光裡向那裡走去。

  他走到了勞改農場的大門口,看到一個當兵的在那裡持槍站崗,他走到跟前,望望自己手心裡的香煙,想到剛才司機將煙扔出車外的情景,他就不敢再將香煙遞上去,而羞怯地向站崗的年輕人笑了笑。然後對他說:

  「我要和我媽住在一起。」他指指草蓆和旅行袋。「我把家全都搬來了。」

  魯魯見到母親的時候已是下午了。他被站崗的年輕人交給了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帶他走了一段路以後,交給了一個大鬍子。大鬍子把他帶到了一間小屋子。

  身穿一身黑衣的馮玉青就這樣見到了自己鼻青眼腫的兒子,年幼的兒子獨自一人找到了這裡,使馮玉青流下了眼淚。

  終於見到母親的魯魯,則是興奮地告訴她:

  「我不唸書了,我要自學成材了。」

  這時馮玉青雙手摀住臉,哭出了聲音,於是魯魯也哭了起來。他們的見面十分短暫,沒過多久,一個男人走進來要帶走馮玉青。魯魯就急急忙忙提起旅行袋和草蓆,準備跟著母親一起走,可他被擋住了,他就尖聲叫起來:

  「為什麼?」

  那個男人告訴他,他現在應該回去了。他拚命搖頭,說道:「我不回去,我要和我媽住在一起。」隨後他向母親喊道:

  「你和他說說,我不回去。」

  可是回過頭來的母親也讓他回去,他就傷心地放聲大哭了,他向母親喊叫:

  「我把草蓆都帶來了,我就睡在你的床鋪下面,我不會佔地方的。」

  後來的幾天,魯魯開始了餐風露宿的生活。他將草蓆鋪在一棵樟樹的下面,將旅行袋作為枕頭,躺在那兒讀自己的課本。餓了就拿母親留給他的錢,到近旁一家小吃店去吃一點東西。這是一個十分警覺的孩子,只要一聽到整齊的腳步聲,他就立刻扔了課本撐起身體,睜大烏黑的眼睛。一群身穿黑衣的囚犯,扛著鋤頭排著隊從不遠處走過時,他欣喜的目光就能
看到母親望著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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