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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在細雨中呼喊》 (第三章後續)


我父親的怒火開始收縮了,孫廣才捶了一下桌子,喊道:

  「哭他娘個屁。」

  接著他就往外走去,他在自己的怒氣和孫光明的哭聲之間,選擇了讓步。我父親往外走去時,依然嚷嚷著:

  「敗家子,我養了一群敗家子。老的走路都喊腰疼,小的都他娘的四歲了,說話嘴裡還含個球似的咕噥咕噥說不清楚。敗起家來倒是一個比一個凶。」

  最後是表達對自己的憐憫:

  「我命苦啊。」

  這一切對當初的我來說,發生得太快了,我還沒有從驚嚇裡擺脫出來,我父親已經走出屋去了。當我用仇恨的目光去看祖父時,孫有元仍然站在那裡,彷彿飽嘗驚嚇似的戰戰兢兢。我當時沒有立刻出來為弟弟說話,大概是我自己也糊塗了,一個六歲的孩子似乎缺乏敏捷的反應,起碼我當時是這樣。此後這事就如月光下的陰影一樣,始終纏繞著我。我一直想出來揭發祖父,可我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有一次我曾經獨自走到祖父身旁,孫有元當時坐在那個斑駁的牆角,用一慣的慈祥看著我,他親切的目光在那時讓我不寒而慄,我鼓起勇氣對他說:

  「碗是你打碎的。」

  祖父平靜地搖搖頭,同時還向我慈愛地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是有力擊來的拳頭一樣,我竭盡全力不讓自己立刻逃走,用響亮的喊叫來掩蓋內心的慌張:

  「是你。」

  我正義的聲音並沒有使祖父屈服,他平靜地告訴我:

  「不是我。」

  祖父對自己堅信無疑的神態,反而使我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弄錯了。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又向我露出了那要命的笑容,我的勇氣立刻崩潰了,我趕緊逃離出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後,我感到出來揭發祖父也變得越來越艱難了。同時我越來越明確到自己對祖父有著難以言傳的懼怕,當我有時跑回家中取東西,突然發現坐在角落裡的祖父正看著我時,我就會渾身發顫。

  年輕時生機勃勃的孫有元,經歷了我祖母三十多年掠奪以後,到晚年成為了一個膽小怕事唯唯諾諾的老人。然而當他體力逐漸喪失的同時,內心的力氣卻成長了起來。風燭殘年的孫有元,再度顯示了他年輕時的聰明才智。

  我父親喜歡在飯桌上訓斥祖父,這種時候孫廣才總是要很不情願地看著自己正在遭受損失。在父親虛張聲勢的罵聲裡,我的祖父低垂著頭顱一副擔驚受怕的模樣。可他吃飯的速度絲毫沒有受到影響,手上的筷子在夾菜時一伸一縮的迅速令人吃驚。孫廣才的訓斥他充耳不聞,彷彿將其當作美味佳餚。直到他手中的碗筷被奪走,他才被迫停止。那時的孫有元依然低著頭,眼睛執著地盯著桌上的飯菜。

  我父親後來就讓祖父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我的祖父在吃飯時只能看到桌上的碗,看不到碗中的菜。那時候我已經離開南門,我那可憐的祖父只能讓下巴擱在桌子上,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往碗中去夾菜。我的弟弟因為矮小也遭受了同樣的命運,但他時刻得到我母親的幫助。孫光明是個愛逞強的孩子,他時時會突然站到凳子上,擺脫母親的幫助,用自己的行為來主宰自己的胃口,這個傻孩子便要遭到過於激烈的懲罰了。我父親那時候毫不手軟,為這麼一點小事他會對我弟弟拳打腳踢,同時像個暴君那樣反覆宣告:

  「誰再站起來吃飯,我就打斷誰的腿。」

  我聰明的祖父知道孫廣才的真正用意,父親對弟弟的嚴厲懲罰其實是為了恫嚇祖父,我的祖父以逆來順受的姿態端坐在小椅子上,他夾菜時高高抬起手臂的艱難,使孫廣才感到心滿意足。

  然而我祖父就像在大堤上打洞的老鼠,他以極其隱蔽的方式對付他的兒子。就如上次祖父打碎了碗嫁禍到我弟弟身上,孫有元再次看中了年幼的孫光明。事實上也只有孫光明對那張桌子的高度,與我祖父一樣耿耿於懷。可我弟弟只是在吃飯的時候才會去注意這些,別的時候他只知道像一隻野兔子那樣到處亂竄。我的祖父,長時間坐在角落裡的孫有元,就擁有足夠的時間來盤算如何對付這些了。

  那幾天裡,當我弟弟一旦接近孫有元,我的祖父就會含糊其詞:

  「桌子太高了。」

  孫有元的反覆念叨,使我的九歲的弟弟終於有一次站到了祖父和桌子之間,孫光明長時間地對祖父和桌子看來看去。

  孫光明閃閃發亮的眼睛,讓我祖父明白了這個小傢伙已經在開始動腦筋了。

  諳熟我弟弟心理的孫有元,那個時候劇烈地咳嗽起來,我不知道他這樣是不是為了掩飾自己,他有著足夠的耐心來期待孫光明自己作出決定。

  我弟弟除了口齒不清以外,別的都是值得誇獎的。他用那個年齡破壞的慾望和小小的才智,立刻找到了對付桌子高度的辦法。我弟弟得意洋洋地向祖父喊叫:

  「鋸掉它。」

  我祖父顯得十分吃驚,他的吃驚裡流露出明顯讚賞的神氣,無疑這激勵了孫光明。我弟弟神采飛揚,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聰明之中。他對孫有元說:

  「把它的腿鋸掉一截。」

  孫有元這時候搖頭了,他告訴我弟弟:

  「你鋸不動它。」

  我那傻乎乎的弟弟不知道他正在走向陷阱,祖父對他的蔑視使他生氣,他向孫有元喊道:

  「我有力氣。」

  孫光明感到語言的辯護依然蒼白,他一下子鑽到桌子底下,將桌子扛起來費力地走了兩步,隨後又鑽出來向祖父宣告:

  「我有很大的力氣。」

  孫有元仍然搖頭,他讓孫光明明白,手的力氣遠遠小於身體,我弟弟還是鋸不動桌子的腿。

  應該說孫光明最初發現桌子腿可以鋸掉一截時,他僅僅只是滿足於這種空洞的發現。孫有元對他力氣的懷疑,使他必須拿出真正的行動來了。我的弟弟在那個下午氣乎乎地走出家門,他為了向祖父證明自己能夠鋸掉桌子腿,向村裡一家做木匠的走去。孫光明走到那個木匠家中時,那家的主人正坐在凳子上喝茶。我弟弟親熱地向他打招呼:

  「你辛苦啦。」

  然後對他說:「你不用鋸子的時候,肯定會借給我吧。」

  那個木匠根本就沒把我弟弟放在眼裡,他向孫光明揮揮手:

  「走開,走開,誰他娘的說我會借給你。」

  「我知道你不肯借的。」孫光明說。「我爹一定說你肯借,他說你蓋房時他還幫過你。」

  中了祖父圈套的孫光明,卻為那個木匠佈置了圈套。木匠問他:

  「孫廣才幹什麼用?」

  我弟弟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拿去吧。」木匠這時候答應了。

  我的弟弟扛著鋸子回到家中,將鋸子響亮地往地上一敲,尖聲細氣地問孫有元:

  「你說我能鋸掉嗎?」

  孫有元還是搖搖頭,說道:

  「你最多鋸掉一條腿。」

  那個下午,我既聰明又傻乎乎的弟弟,滿頭大汗地將四條桌子腿鋸掉了半截,其間他還不時地回過頭問孫有元:

  「我的力氣大不大?」

  我祖父沒有給予他及時的鼓勵,但他將驚奇的神色始終保持在臉上。就是這一點,也足以使我弟弟興致勃勃地鋸完所有的桌子腿。接下來孫光明就無法為自己感到驕傲了,我祖父毫不留情地向他展示了現實的可怕,孫有元告訴他:

  「你作孽了,孫廣才會打死你的。」

  我那可憐的弟弟嚇得目瞪口呆,到那時他才知道後果的可怕。孫光明眼淚汪汪地望著祖父,孫有元卻站起來走入了自己的房間。我弟弟後來獨自走出屋去,他一直消失到第二天早晨。他不敢回到家中,在稻田里忍饑挨餓睡了一夜。我父親站在田埂上,發現大片稻子裡有一塊陷了下去,他就這樣捉住了我的弟弟。經歷了一夜咆哮的孫廣才,依然怒火沖天,他把我弟弟的屁股打得像是掛在樹上的蘋果,青紅相交。

  使我弟弟足足一個月沒法在凳子上坐下來,而我的祖父在吃飯時,已經不用高抬手臂了。直到我十二歲回到南門時,那張鋸了半截的桌子葬身於熊熊之火,他們吃飯時才不再俯首哈腰。

  我回到南門以後,六歲時保留下來的對祖父的懼怕,竟然迅速地轉換成對自己的同情。隨著我自己在家中處境的逐日艱難,祖父的存在成為了我不可缺少的安慰。當我提心吊膽地害怕家中會出什麼事時,很顯然這事不管是否與我有關,我都將遭受厄運,於是我逐漸明白過來,祖父當初為何要誣告我的弟弟。那些日子我父親經常露出精瘦的胸膛,將兩排突出的肋骨向村裡人展覽,告訴他們他為什麼瘦,那是因為——

  「我養了兩條蛔蟲。」

  我和祖父就像是兩個不速之客,長久地寄生在孫廣才的口糧裡。

  我弟弟鋸掉了桌子腿以後,祖父和父親之間出現過一次激烈的較量。我父親雖然將他的氣勢洶洶保持到最後,但他在內心裡還是被祖父打敗了。所以我返回南門後,不再看到父親對祖父有過公開的謾罵和訓斥,這在我離開前是習以為常的事。我父親對祖父的不滿,到頭來表現得十分窩囊。孫廣才只是經常坐在門檻上,像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那樣囉嗦著不休,他唉聲歎氣地自言自語:

  「養人真不如養羊呵,羊毛可以賣錢,羊糞可以肥田,羊肉還可以吃。養著一個人那就倒霉透了。要毛沒毛,吃他的肉我又不敢,坐了大牢誰來救我。」

  孫有元面對屈辱時的鎮靜,給我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

  他總是慈祥並且微笑地望著別人對他的攻擊。我成年以後每次想到祖父,所看到的往往是他那動人的微笑。我父親生前曾經十分害怕祖父的笑容,那時的孫廣才總要迅速地轉過身去,如同遭受一擊似的坐立不安,直到他遠遠走開,獨自一人時才會罵道:

  「笑起來像個死人,一吃飯就活了。」

  因為年老而終日昏昏沉沉的孫有元,也逐漸明白了我在家中的艱難處境,他對我的迴避也就越來越明顯。那年秋天,他蹲在牆角曬太陽時,我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地站了很長時間,希望他能和我說上一些什麼,可他臉上與世無爭的神情,使我們之間的沉默沒能打破。後來當他依稀聽到田里傳來收工的吆喝聲,手腳僵硬的孫有元立刻站了起來,顫顫巍巍地走進屋去。我祖父害怕孫廣才會看到兩個他不喜歡的人呆在一起。

  我和祖父,還有一場大火同時來到家中,使孫廣才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總是滿腹狐疑地看著我們,彷彿那場火是我們帶來的。最初的時候,當我偶爾和祖父在一起時,我會驚慌地聽到父親捶胸頓足的嚎啕大叫,站在不遠處的孫廣才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的房子啊,我的房子又要完蛋啦。這兩個人在一起,大火就要來啦。」

  我是在接近七歲的時候,跟著身穿軍裝的王立強離開南門。在那條小路上,我遇到了從叔叔那裡住滿一個月後回來的祖父。那時我並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給了別人,我以為自己走去是為了一次激動人心的遊玩。我哥哥孫光平因為失去了競爭,他不再跑向祖父,而是無精打采地站在村口。哥哥洩氣的神態,使我感到跟著身穿軍裝的王立強走去時格外驕傲。所以我在見到祖父時,顯得趾高氣揚,我對他說:

  「我現在沒工夫和你說話了。」

  我弱小的身體昂首闊步地從我祖父身旁走過,故意弄得塵土飛揚。現在我回憶起了祖父的眼神。當我回頭張望哥哥時,我先看到了祖父,他滯重的身體擋住了我的目光。孫有元站在那裡疑慮重重地望著我,他的眼神忐忑不安。他和當時的我一樣,對我接下去的命運一無所知。但是他以一個老年人的歷史,對我走去時的興高采烈表示了懷疑。

  五年以後,我獨自回到南門時,命定的巧合使我和祖父相遇在晚霞與烏雲糾纏不清的時刻。那時我們已經不能相認了,五年的時間使我承受了大量的記憶,從而將我過去的記憶擠到了模糊不清的角落。雖然我能夠記住家庭的所有成員,可他們的面目已經含糊,猶如樹木進入夜色那樣。在我記憶迅猛增加的同時,祖父與我相反,疾病和衰老開始無情地剝奪他的往事,他在一條最為熟悉的路上迷失了方向。他遇到我,就如一個溺水者見到了漂浮的木板那樣,對我的緊緊跟蹤才使他回到南門。我們和那場大火同時抵達家中。

  我們回到南門的第二天,祖父又離開南門前往我叔叔家中,這一次他住了兩個多月。當他再度回來時,家中已經蓋起了茅屋。我無法設想這個記憶所剩無幾,而且說話含糊不清的老人,是怎樣走去和走來的。他是第二年夏天的時候死去的。

  孫有元經歷了冗長的低聲下氣之後,在臨終之際令人吃驚地煥發了他年輕時的蓬勃朝氣,從而使他生命的最後那部分顯得光彩照人。這個垂暮的老頭,以他最後燭光般的力氣,竟然去和那連日陰雨的天空較量。

  眼看著田里的稻子快要到收割的時候,綿綿陰雨的來到使村裡人憂心忡忡。稻田里的水明顯地溢出了泥土,如同一張塑料薄膜一樣覆蓋在那裡,沉重的稻穗越彎越低,逐漸接近無聲上漲的雨水。我無法忘記那個災難來臨的時刻,束手無策的農民都像服喪一樣神情蕭條,管倉庫的羅老頭整日坐在門檻上抹著眼淚,向村裡人發佈悲觀的預言:

  「今年要去討飯了。」

  羅老頭有著驚人的記憶力,他能夠順利地進入歷史的長河,向我們描敘1938年、1960年和此時一樣的澇災,來讓我們相信馬上就要討飯了。

  平日裡上竄下跳的孫廣才,在那時也像瘟雞一樣默不作聲了。可他有時突然冒出來的話語比羅老頭更為聳人聽聞,他告訴我們說:

  「到時候只能去吃死人了。」

  村裡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偷偷拿出了泥塑的菩薩,供在案上叩頭念佛,祈求菩薩顯靈,來拯救田里的稻子。我的祖父就是在這個時候,像個救星一樣出現在眾人面前。這個習慣坐角落裡的老頭,在一天下午霍地站起來,拿起他那把破雨傘走出屋去。當時我還以為他要提前去叔叔家了。我那走路顫巍巍的祖父,臉色灰白了多年之後重放紅光。他撐著那把油布傘,在風雨裡斜來斜去地走遍了村中每戶人家,向他們發出嗡嗡的叫喊:

  「把菩薩扔出去,讓雨淋它,看它還下不下雨。」

  我膽大包天的祖父竟然讓菩薩去遭受雨淋,使那幾戶拜佛的人家不勝驚慌,看著祖父那付可笑的模樣,我父親起先還覺得有趣。連日垂頭喪氣的孫廣才露出了笑容,他指著在雨中趄趔的祖父對我們說:

  「這老頭還能硬一下。」

  當村裡幾個老人慌張地來央求孫廣才,讓他去制止孫有元這種瀆神行為,我父親才感到祖父惹來了麻煩。我不能不為祖父擔憂。

  孫廣才走到了孫有元身旁,用嚇人的聲音喊道:

  「你給我回去。」

  讓我吃驚的是祖父沒有像往常那樣懼怕我父親,他僵硬的身體在雨中緩慢地轉過來,定神看了一會孫廣才,然後抬起手指著他兒子說:

  「你回去。」

  我祖父竟敢讓孫廣才回去,父親氣急敗壞地大罵道:

  「你這個老不死,你他娘的活膩啦。」

  孫有元卻仍然一字一頓地說:

  「你回去。」

  我父親那時反倒被祖父弄呆了,他一臉驚訝地在雨中東張西望,半晌才說:

  「他娘的,他不怕我啦。」

  村裡的隊長是一位共產黨員,他感到自己有責任出來制止這種拜菩薩的迷信行為。他帶著三個民兵,叫嚷著人定勝天的真理,挨家挨戶地去搜查菩薩。他用自己不可動搖的權威,去恫嚇那些膽小怕事的村民,警告他們誰要是窩藏菩薩,一律以反革命論處。

  共產黨人破除迷信的做法,在那天上午和我祖父以懲罰菩薩的方式來祈求菩薩不謀而合。我看到了起碼有十多尊泥塑的菩薩被扔進雨中。那天上午我祖父重現了前天下午的神態,撐著那把破雨傘歪歪斜斜地走家串戶,散佈他新的迷信,他那牙齒掉光後的聲音混亂不堪地在雨中蕩漾,他以欣慰的微笑告訴他們:

  「菩薩淋一天就不行啦,它嘗到了苦頭就會去求龍王別下雨。明天就晴啦。」

  我祖父信心十足的預言並沒有成為現實,孫有元第二天清晨站在屋簷下,看著飛揚的雨水時,他那滿是皺紋的臉因為悲哀擠到了一起。我看著祖父長時間地站在那裡,後來他哆嗦地仰起臉來,讓我第一次聽到了他的吼叫,我從來沒想到祖父的聲音竟會如此怒氣沖沖,孫廣才往昔的暴跳如雷和那時的孫有元相比,實在是小意思。我祖父對著天空吼道:

  「老天爺,你下吧,操死我吧。」

  緊接著我祖父突然顯露出一副喪魂落魄的模樣,他張開的嘴猶如死去一般僵硬,他的身體在那裡挺了好長一會,才收縮下去。我祖父嗚嗚地哭了起來。

  有趣的是當天中午雨就停了,這使村裡那些老人格外驚奇,看著天空逐漸破裂之後終於照射過來了陽光,他們不得不去回想孫有元此前在他們看來還是瀆神的荒唐行為。這些迷信的老人開始誠惶誠恐地感到孫有元具有仙家的風采,他的破衣爛衫令人聯想到了那個叫花子濟公和尚。事實上沒有共產黨員隊長帶著民兵搜查,他們也不會把菩薩扔進雨中。可那時誰也不會去想隊長的功勞,有關孫有元可能是仙的說法,在村裡沸沸揚揚了三天。到後來連我母親也將信將疑了,當她小心翼翼地去問我父親時,孫廣才說:

  「是個屁。」

  我父親是一位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他對我母親說:

  「我是他弄出來的,他是仙,我怎麼不是仙呢。」


消  失

  孫有元死前的神態,和村裡一頭行將被宰的水牛極其相似。當時在我眼中是巨大的水牛,溫順地伏在地上,伸開四肢接受繩索的捆綁。那時我就站在村裡曬場的一端,我的兩個兄弟站在最前沿。我弟弟不懂裝懂的嗓音,在那個上午就像塵土一樣亂飄。其間夾雜著孫光平對他的訓斥:

  「你懂個屁。」

  剛開始我和弟弟一樣無知地認為,水牛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可是我看到了它的眼淚,當它四腳被綁住以後,我就看到了它的眼淚,掉落在水泥地上時,像雷陣雨的雨點。生命在面對消亡時,展現了對往昔的無限依戀。水牛的神態已不僅僅是悲哀,確切地說我看到的是一種絕望。還有什麼能比絕望更震動人心呢?後來我聽到哥哥對別的孩子說,水牛被綁住時眼睛就紅了。我在此後的歲月裡,會戰慄地去回想水牛死前的情景,他對自己生命的謙讓,不作任何反抗地死去,使我眼前出現了令人不安的破碎圖景。

  長久以來,祖父的死對於我始終像是一個謎語,他的死混雜著神秘的氣息和現實的實在性,從而讓我無從得知他的真正死因。正如樂極生悲一樣,我祖父在那個雨水飛揚的上午,對著天空發出極其勇敢的吼叫以後,立刻掉落進膽怯的深淵,讓我看到了他不知所措後的目瞪口呆。孫有元在張嘴吼叫的那一刻,吃驚地感到體內有一樣什麼東西脫口而出,那東西似乎像鳥一樣有著美妙的翅膀的拍動。然後他驚慌地轉過身去,哀哀地叫喚著:

  「我的魂呵,我的魂飛走了。」

  祖父的靈魂像小鳥一樣從張開的嘴飛了出去,這對十三歲的我來說是一件離奇同時又可怕的事。

  那天下午,我看到了祖父臉上出現了水牛死前的神態。那時候雨過天晴,正當村裡眾多的老人驚詫孫有元的預言得到實現時,我的祖父已經沒有心情來享受榮耀,他一味地沉浸在失去靈魂的悲哀之中。孫有元眼淚汪汪地坐在門檻上,面對逐漸來到的陽光,他裂開的嘴裡發出十分傷心的哼哼聲。他是在我父母下田以後,開始自己傷心的流淚,他的眼淚直到我父母從田里回來,依然暢流不止。我從未見過一個人能那麼長時間地流淚。

  我父親從田里回來看到了孫有元的眼淚,孫廣才自作多情地感到他的眼淚是衝著自己來的,我父親嘀咕著:

  「我還沒死,就為我哭喪了。」

  後來我祖父從門檻旁站起來,哭泣著從我們身旁走過,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和我們坐在一起吃飯,而是走進了堆放雜物的房間,在他自己床上躺了下來。可是沒過多久孫有元就用驚人的嗓音喊叫起了他的兒子:

  「孫廣才。」

  我父親沒理他,對我母親說:

  「這老東西擺架子了,要我把飯送進去。」

  祖父繼續喊叫:

  「孫廣才,我的魂丟了,我要死啦。」

  我父親這時才走到祖父門前,對他說:

  「要死了還那麼大的嗓門。」

  我祖父大聲哭起來,在哭聲裡他模糊的聲音斷斷續續:

  「兒子啊,你爹要死啦。爹不知道死是怎麼會事,爹有點怕呵。」

  孫廣才很不耐煩地提醒他:

  「你不活得好好的嗎?」

  孫有元也許是得到兒子的對話,他精神抖擻越發起勁地喊叫了:

  「兒子啊,爹不能不死,爹活一天你就窮一天。」

  祖父響亮的聲音使我父親頗感不安,孫廣才惱火地說:

  「你輕一點好不好,讓人家聽到了好像我在迫害你。」

  孫有元對自己死去的預知和安排,在我少年的心裡有著不可言傳的驚訝和懼怕。現在想來,祖父在那一瞬間覺得靈魂飛走的生理感受,對他來說是真實可靠的,我想他在面對自己死亡時是不會弄虛作假的。也許孫有元摔壞腰後,就有可能設計起自己的末日來了。從而讓他對著天空吼叫時得到的純屬一般的生理感受,上升為靈魂飛走的死亡預兆。那個雨過天晴的下午,孫有元流淚不止時,已經完成了對自己的判決。這個垂暮的老人,在即將與亡妻相遇、和徹底訣別塵土飛揚的人世之間曾經無從選擇。他整整九年時間猶豫不決。

  當他最後感到死亡已經無法迴避地來到時,他的眼淚表達了對艱難塵世是如何依依不捨。他唯一的要求是讓孫廣才答應給他做一口棺材,以及敲鑼和吹嗩吶。

  「嗩吶吹得響一點,好給你娘報個信。」

  祖父躺在床上馬上就要死去,這個事實使我驚愕不已。那一刻祖父在我心中的形象出現了徹底的變化,不再是一個老人坐在角落裡獨自回想過去的形象,我的祖父和死亡已經緊密相連。對我來說,祖父變得異常遙遠,和我記憶不多的祖母合二為一了。

  我弟弟對祖父即將死去,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整整一個下午,他都站在門旁,從門縫裡窺視祖父。而且時時跑出去向我哥哥報信:

  「還沒有死。」

  他向孫光平解釋:

  「爺爺的肚皮還在動。」

  孫有元對死的決心,在我父親看來不過是在虛張聲勢,孫廣才那天下午扛著鋤頭走出家門以後,心懷不滿地認為孫有元是變一個法子來折騰他。可到了傍晚我們吃過飯後,祖父仍然沒有從屋裡出來,我的母親端著一碗飯走進去時,我們聽到了祖父嗡嗡的聲音:

  「我要死啦,我不吃飯啦。」

  這時候我父親才真正重視祖父死的決心,當我父親驚奇地走入祖父的房間後,這兩個冤家竟然像一對親密兄弟那樣交談起來。孫廣才坐在孫有元的床上,我從沒有聽到過父親如此溫厚地和祖父說話。孫廣才從房間裡走出來後,他已經相信父親不久之後就會離世而去,喜形於色的孫廣才毫不掩飾自己的愉快心情,他對自己是不是孝子根本就不在乎。孫有元準備死去的消息正是他向外傳播的,我在屋裡都能聽到他在遠處的大嗓門:

  「一個人不吃飯還能活多久?」

  在期待裡躺了一夜的孫有元,翌日清晨看到孫廣才走進來時,敏捷地撐起身體問他的兒子:

  「棺材呢?」

  這使我父親吃了一驚,他沒有看到設想中奄奄一息的孫有元。他從房間裡出來後顯得有些失望,孫廣才搖晃著腦袋說:

  「看來還得熬兩天,他還能記得棺材。」

  我父親可能是擔心孫有元在吃午飯時,突然謙卑地走出來坐在我們中間。孫廣才覺得這並不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必須重視祖父心目中的棺材。於是在那個上午,我父親手提兩根木條像個小偷似的走了進來,用可笑的神秘向我弟弟下達命令,讓他敲打木件。一慣大大咧咧的父親突然賊頭賊腦地出現,使我感到十分意外。隨後他挺直了身體,推開祖父的屋門,用孝子的聲音說:

  「爹,木匠請來了。」

  從半開的門裡,我看到了祖父微微欠起身體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時我游手好閒的弟弟已經獲得了短暫的職業,孫光明將木條滿屋揮舞,讓劍和刀自相殘殺。我弟弟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他不會讓自己長時間地接受房屋的限制。孫光明極為迅速地投入到真正的戰爭之中,他像一個古代將領那樣汗流浹背地殺出了房屋。這時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真正的職業,而沉浸到撕殺的快樂之中。我弟弟氣喘吁吁的吶喊聲,在那個上午的陽光裡逐漸遠去,誰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直到晚飯前他才回來,那時他兩手空空。當我父親追問他木條扔哪去時,孫光明一臉的糊塗,支支吾吾地解釋了半晌,那神態彷彿是他從未碰過木條似的。

  在我弟弟遠去以後,我聽到了躺在灰暗屋中祖父不安的喊叫:

  「棺材。」

  能使他靈魂得到安寧的木頭敲打聲消失後,孫有元蒼白無力的嗓音裡,飄蕩著飢渴的沙沙聲。他生前最後的奢望,由於我弟弟的馬虎,一下子變得虛無縹緲了。

  後來由我承擔起了為祖父的精神製造棺材的敲打職業。

  我十五歲的哥哥對這已經不屑一顧了。孫廣才一把逮住了我,他突然發現這個悶悶不樂的孩子有時也可以幹點事。他將木條遞過來時一臉的鄙視:

  「你也不能光吃不幹活。」

  此後的兩天裡,我用單調的敲打給我祖父以安慰的聲響。

  我處在悲哀的心情裡不能自拔。十三歲的年齡,已經讓我敏感地想到這是在為自己敲打。回到南門以後的那些日子,儘管祖父孫有元沒有給過我理解和同情之情,由於我們在家中的處境是那樣相似,孫有元時刻表現出來對自己的憐憫,來到我眼中時,我會感到也包含了對我的憐憫。我對父親和家庭的仇恨,正是在為祖父催死的敲打聲裡發展起來的。很久以後,我仍然感到父親在無意之中向我施加了殘忍的刑罰。我當初的心情,就如一個死囚去執行對另一個死囚的處決。

  孫有元行將死去的事,使我們那個一慣無所事事的村莊出現了驚奇與熱鬧。那些經歷了漫長歲月之後反而變得幼稚的老人,對我祖父準備死去表達了驚訝的虔誠。孫有元對待菩薩的態度,讓他們感到他很可能要回家了。一種有趣的說法使我祖父的出生變得滑稽可笑,他似乎是像下雨那樣從天上下來的,現在他對自己死的預知,又證明他在塵世的期限已到,他要歸天了,回到他真正的家中。

  而那些年紀輕一點的人,牢記著共產黨無神論的教育,他們對自己長輩的言論嗤之以鼻。就像孫廣才訓斥孫有元那樣,那些可愛的老人都被訓斥成是年齡長到狗身上去了,越活越糊塗。

  那時的我卻坐在敞開大門的屋中,為祖父敲打著單調的聲響。在屋外眾多的目光裡,我履行著在他們看來是滑稽的職業。這對我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尤其是村中那些孩子對我指手劃腳,並且嘻嘻哈哈,我脆弱的自尊在恥辱和悲哀之間無法脫身了。

  屋外嘈雜的聲響讓孫有元在離世而去之際,重現了他年輕時遭受國軍子彈追趕的情景。喪失了安寧的孫有元在屋裡大聲呼喊孫廣才,他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當我父親走進屋去時,孫有元正精神抖擻地坐在床上,向孫廣才打聽是不是哪家失火了。

  我祖父躺到床上去是準備立刻就死的,可是三天下來他越躺越有精神。儘管孫有元每天都叫嚷著不吃東西了,我那言語不多的母親總還是盛一碗飯走進去。我祖父在理想的死亡和現實的飢餓面前,曾經有過激烈的猶豫,不過最後還是屈服於飢餓的力量。我母親每次都會拿著一隻空碗出來。

  孫廣才從來就是一個缺乏耐心的人,我祖父沒有像他想像的那樣越來越奄奄一息。於是對孫有元的死,他立刻失去了信心。當我母親端著一碗飯推開祖父房門,我祖父故伎重演叫著不吃東西時,孫廣才一把拉住了我的母親,衝著我祖父喊叫:

  「要死就別吃,要吃就別死。」

  我母親那時異常驚慌,她低聲對孫廣才說:

  「你這是作孽,老天爺要罰你的。」

  我父親可不管這一套,他一下子竄到屋外,對不遠處的人說:「你們聽說過死人吃東西沒有?」

  事實上祖父並不像父親認為的那樣,孫有元覺得自己靈魂已經飛走是確實的感受,他對自己即將死去堅信不疑。那時的祖父在心理上已經死去,正期待著自己的生理也進入一勞永逸的境地。當我父親越來越不耐煩的時候,孫有元也為自己久久未死而苦惱。

  在生命的末日裡,孫有元用殘缺不全的神智思考著自己為何一直沒死。即將收割的稻子在陽光裡搖晃時,吹來的東南風裡漂浮著植物的氣息。我不知道祖父是否聞到了,但我祖父古怪的思維斷定了自己遲遲未死和那些沉重的稻穗有關。

  那個早晨孫有元又大聲叫喚孫廣才了,我父親發洩過多的怒氣之後,變得有些垂頭喪氣,他懶洋洋地走入祖父的房間。孫有元用神秘的口氣低聲告訴孫廣才,他的靈魂沒有飛遠,就在附近,所以他一直沒死。孫有元說這話時的謹慎模樣,彷彿是擔心靈魂會聽到他的話。靈魂沒有飛遠的原因是被那一片稻香所吸引。我祖父告訴孫廣才,他的靈魂正混在一群麻雀中間,就是此刻在稻田上空盤旋的那群麻雀。孫有元要我父親扎幾個稻草人放在房屋周圍,好把他的靈魂嚇走,否則他的靈魂隨時都會突然回到他體內。我祖父張開牙齒脫落的嘴,嗡嗡地對孫廣才說:

  「兒子啊,我的魂一回來,你就又要受窮啦。」

  我父親馬上就叫嚷起來:

  「爹,你別死啦,你活過來算了。一會兒棺材,一會兒稻草人,你就別再折騰啦。」

  村裡的那些老人從牢騷滿腹的孫廣才那裡得知這些時,並不像我父親認為的那樣是孫有元在瞎折騰。我祖父認為靈魂仍在附近飛翔,對他們來說是真實可信的。那個中午,那時我不再敲打木條。我看到幾個老人拿著兩個稻草人走來了,虔誠的神態在陽光下有著一種離奇的莊嚴。他們將一個稻草人靠在我們門口的牆上,另一個放在孫有元的窗旁。正如後來他們向孫廣才解釋的那樣,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成全我祖父順利地升天。

  我祖父確實大限已近,此後的三天裡孫有元的狀況一落千丈,當我父親有一次走入祖父的房間時,孫有元只能用蚊蟲般細微的聲音和他兒子說話了。那時候的孫有元對付飢餓不像前幾天那麼軟弱無能,應該說他已喪失起碼的胃口,我母親端進去的飯他最多只吃兩、三口。這使我父親疑神疑鬼地在那兩個稻草人近旁轉悠了很久,嘴裡嘀咕道:

  「難道這東西還真管用?」

  我祖父躺在那間夏天的屋子裡,連續多日沒有洗澡,後來的幾天在奄奄一息裡又將尿流在了床上。那間堆放雜物的房間便充斥了一股暖烘烘的臭氣。

  孫有元真正顯示彌留之際的神態之後,孫廣才開始安靜下來,他連續兩個上午走到祖父屋中去察看,出來後緊皺眉頭,我那習慣誇大其詞的父親斷言孫有元拉了有半床屎尿。第三天上午我父親沒有走入祖父的房間,他說是吃不消裡面的臭氣。他要我母親進屋去看看祖父怎麼樣了,自己坐在桌前教育我的哥哥和弟弟說:

  「你們爺爺快死啦。」他的理由是,「人和黃鼠狼一樣,你要捉它時它就放個臭屁把你熏暈了,自己可以逃走。你們爺爺要逃走啦,所以那裡面臭死人啦。」

  我母親從祖父屋裡出來時臉色蒼白,她的雙手將圍裙的下擺捏成一團,對孫廣才說:

  「你快去看看吧。」

  我父親像是被凳子發射出去似的,竄進了祖父的房間,過了一會十分緊張地走出來,手舞足蹈地說:

  「死啦,死啦。」

  事實上那時孫有元還沒有死去,他正斷斷續續地從休克狀態裡走進走出。我粗心大意的父親卻急沖沖地去尋求村裡人的幫助,他那時才想起來連個坑都還沒挖。孫廣才扛著鋤頭哭喪著臉滿村去叫人,然後在祖母的墳旁和幾個鄉親為孫有元挖起了長眠之坑。

  孫廣才是一個不會輕易知足的人,那幾個鄉親挖完墳坑準備回家時,我的父親在他們身後喋喋不休,告訴他們幫忙要幫到底,要麼就別幫忙。孫廣才要他們去把我祖父抬出來,他自己則是站在門旁寸步不進。那個後來和他打架的王躍進皺著眉說怎麼這麼臭時,我父親點頭哈腰地對他說:

  「死人都這樣。」

  我的祖父正是那時候睜開眼睛的,當時他們已經將他的身體抬了起來。孫有元顯然不知道他們即將要埋葬他,擺脫了昏迷之後的孫有元向他們露出了嘿嘿一笑。我祖父突然出現的笑容把他們嚇得魂不附體。我在屋外聽到了裡面一片亂七八糟的叫嚷聲,隨即一個個驚慌失措地竄了出來,最為強壯的王躍進嚇得面如土色,他用手捂著胸口連聲說:

  「嚇死我啦,嚇死我啦。」

  接著他就大罵孫廣才: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你他娘的要嚇人也不能這麼做。」

  我父親滿腹狐疑地看著他們,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到王躍進說:

  「他娘的,還活著呢。」

  孫廣才這才急忙走入孫有元屋中,我祖父看到了他的兒子以後,又露出了嘿嘿的笑容。孫有元的笑容使孫廣才勃然大怒,他還沒有從祖父屋裡出來就叫罵起來:

  「你死個屁,你要是真想死,就去上吊,就去跳河,別他娘的躺在床上。」

  孫有元細水長流的生命,綿綿不絕地延續著,使村裡人萬分驚訝。當初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內心確定了孫有元將會立即死去,可孫有元卻把自己彌留之際拉得十分漫長。最讓我們吃驚的是那個夏日的傍晚,因為炎熱我們將桌子搬到了那棵榆樹下面,我們吃飯時看到祖父突然出現。

  在床上躺了二十來天的孫有元,竟然從床上下來,扶著牆壁像個學走路的孩子一樣蹣跚地走出來。這情景把我們都看呆了。我祖父那時完全沉浸在自己內心的不安裡,一直沒死的事實使他感到焦慮和憂心忡忡。他艱難地走到門檻旁,顫巍巍地坐了下來。孫有元對我們的吃驚視而不見,他像是一袋被遺忘的地瓜那樣擱在那裡。我們聽到了他垂頭喪氣的嘟噥:

  「還沒死,真沒意思。」

  孫有元是第二天早晨死去的。我父親走到他床邊時,他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孫廣才。祖父當初的眼神一定十分怕人,否則我父親不會嚇得魂飛魄散。他後來告訴我們,祖父那時的眼神彷彿要把他順便捎上,一起去死。但我父親沒有逃跑,應該說是沒法逃跑。孫廣才的手已被他臨終的父親緊緊捏住。

  我祖父的眼角滾出了兩滴細小的淚水後,便將眼睛永遠閉上了。孫廣才感到他被捏住的手漸漸獲得了自由,這時他才慌亂地逃出來,口齒不清地要我母親進去看看。比起父親來,母親顯得鎮靜多了。顯然她走進去時略有遲疑,可她出來時是一步一步走來的,她告訴我父親:

  「已經冰涼了。」

  我父親如釋重負地笑了,他向外走去時連聲說:

  「總算死了,我的娘呵,總算死了。」

  父親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笑嘻嘻地看著不遠處幾隻走來走去的雞。可是沒過多久,他的臉色悲傷起來,接著嘴巴一歪掉下了眼淚,隨後他抹著眼淚哭泣了。我聽到他喃喃自語:

  「爹呵,我對不起你啊。爹呵,你苦了一輩子。我是個狗雜種,我不孝順你。可我實在也是沒辦法呵。」

  祖父如願以償地死去,對於當時的我來說,並沒有引起我失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這樣的感受。我當時的心情十分古怪,說不準是悲哀,還是不安。我能明確意識到的,那就是一種情景將在我眼中永遠消失。在傍晚的時刻,孫有元步履蹣跚地在那條小路上搖搖晃晃地出現,向我和池塘走來。我總是很遠就看到了他抱在懷裡的油布雨傘,和肩上的藍布包袱。要知道,這情景曾經給過我多次陽光般的溫暖和安慰。


祖父打敗了父親

  孫有元不是一個懦弱的人,起碼他的內心不是這樣,他的謙卑在很大程度上表達著對自己的不滿。我離開南門的第四年,也就是我弟弟鋸掉那張桌子的腿以後,祖父在家中的糟糕處境越加明顯。

  孫有元讓孫光明鋸掉桌腿以後,並不意味著他和孫廣才這兩個老對手可以偃旗息鼓了。我父親是個窮追不捨的傢伙,他不會讓孫有元長時間心安理得。不久之後他就不讓我祖父吃飯時坐在桌旁,而是給他盛一小碗飯讓他在角落裡吃。我的祖父必須學會忍饑挨餓了,這個已到晚年的老人對食物的慾望像個剛結婚的年輕人,可他只能吃一小碗,孫廣才那張彷彿飽嘗損失的臉,使我祖父很難提出再吃一碗飯的要求,他只能飢腸轆轆地看著我的父母和兄弟大聲咀嚼。他唯一拯救自己飢餓的辦法,就是在洗碗前將所有的碗都舔一遍。那些日子村裡人時常在我家的後窗,看到孫有元伸出舌頭,兢兢業業地舔著那些滯留飯菜痕跡的碗。

  我的祖父在承受屈辱時是不會心甘情願的,我說過孫有元不是一個懦弱的人,到那時他只能和孫廣才針鋒相對,而沒有別的迂迴的辦法。大約一個月以後,當我母親將那一小碗飯遞過去時,我祖父故意沒有接住,把碗碎破在地上。我可以想像父親當初勃然大怒的情景,事實也是如此,孫廣才霍地從凳子上站立起來,用嚇人的聲音指著孫有元大罵:

  「你這個老敗家子,連他娘的碗都端不住,你還吃個屁。」

  我的祖父那時已經跪在了地上,撩起衣服將地上的食物收拾起來。孫有元一付罪該萬死的模樣,對我父親連聲說:

  「我不該把碗打破,我不該把碗打破,這碗可是要傳代的呀。」

  孫有元最後那句話讓我父親瞠目結舌,孫廣才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對我母親說:

  「你還說這老不死可憐,你看他多陰險。」

  我祖父對孫廣才看都不看,他開始眼淚汪汪起來,同時依然執著地說:

  「這碗可是要傳代的呀。」

  這使孫廣才氣急敗壞,他對著祖父吼叫道:

  「你他娘的別裝了。」

  孫有元乾脆嗷嗷大哭,聲音響亮地叫道:

  「這碗打破了,我兒子以後吃什麼呀?」

  那時候我弟弟突然笑出聲來,祖父的模樣在他眼中顯得十分滑稽,我那不識時務的弟弟竟然在那種時候放聲大笑。我哥哥孫光平雖然知道那時候笑是不合時宜的,可孫光明的笑聲感染了他,他也止不住笑了起來。我父親那時可真是四面楚歌,一邊是孫有元對他晚年的糟糕預測,另一邊是後輩似乎幸災樂禍的笑聲。孫廣才疑慮不安地看著他的兩個寶貝兒子,心想這兩個小子實在是有點靠不住。

  我兄弟的笑聲是對我祖父的有力支持,雖然他們是無意的。我一慣信心十足的父親,在那時難免有些慌張,面對依然嚎啕叫著的孫有元,孫廣才喪失了應有的怒氣,而是脆弱地向門口退去,同時擺著手說:

  「行啦,祖宗,你就別叫啦,就算你贏了,就算我怕你,你他娘的就別叫啦。」

  可是來到屋外以後,孫廣才又怒火沖天了,他指著在屋中的家人罵道:

  「你們全他娘的是狗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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