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在細雨中呼喊》(第四章後續)(中)


他不願意背著書包去接受老師滔滔不絕。當劉小青他們都升入了中學,國慶則開始幹活掙錢了。

  那時候我已經回到南門,當我開始了在家中的糟糕生活時,我的這位同學能夠自食其力了,他幹起了送煤的工作。他像一個真正的苦力那樣,扁擔上掛著一條髒乎乎的毛巾,衣服敞開,吭唷吭唷地將煤挑到用戶的屋前。手帕作為過去的習慣,唯一被保存了下來。他放下沉重的煤擔時,第一個動作就是摸出手帕擦一下嘴,即便是滿頭大汗,他也只是擦一下嘴。他的衣服口袋裡增加了一個小本子,和一支鉛筆。他用清脆的聲音和幼稚的禮貌,挨家挨戶去打聽是否需要他將煤挑來。最初的時候他的年齡很難得到人們信任,望著他瘦小的身材,有人會問:

  「你挑得動煤嗎?」

  我的同學臉上堆滿了聰明的笑容,他說:

  「不讓我試試,你怎麼能知道呢?」

  國慶以自己的誠實和精於計算,不久以後就博得用戶的信任。煤廠的發貨員無法在斤兩上撈到他一絲便宜,到頭來他稚氣十足的神態,以及眾人皆知的遭遇,使發貨員出於喜愛和憐憫總是多給他幾斤煤,當然最終受益的還是用戶,反過來這種受益又使國慶生意興隆。他幾乎擊敗了那位在這個職業裡干了二十多年的同行。

  國慶後來的這位同行,在我記憶裡有著十分醒目的形象,這個矮小的男人差不多是一個白癡。誰都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別人隨便叫他什麼名字他都會答應。當他挑著煤急匆匆走去時,我們的叫喚是不會得到回答的。只有他挑著空擔子同樣急匆匆走來時,他們對他隨心所欲的叫喚,他都會低著頭認認真真地答應。那時候我總是叫他「國慶」或者「劉小青」,而他們則叫出我的名字。他「嗯,嗯」地走去,從不抬起頭來看我們。他永遠是急匆匆地走路,彷彿他一輩子時刻都在趕火車。有一次我們叫他「廁所」,他也答應了,那一次把我們笑得全身發顛。可是這個對自己姓名滿不在乎的人,對錢就一絲不苟了。而且他計算的速度驚人的快,當那些用戶剛開始囉囉嗦嗦算著該付多少錢時,他已經把數目告訴他們了。這是居住在孫蕩的人所聽到的他唯一的話。

  國慶和我們一起取笑他時,顯然沒想到日後竟然成為了他的同行。國慶的加入使他的飯碗敲掉了一個大角,他不再像過去那樣忙忙碌碌,這個可憐的人開始有更多的時間挑著空蕩蕩的擔子,在街上寂寞卻依然匆忙地行走。他似乎一點也不嫉妒國慶,我懷疑他可能不具備這樣的能力。這個對自己職業兢兢業業的男人,從來沒有在臉上流露過笑容。他把煤倒入用戶家中的煤篚後,還會十分自覺地從門後拿出掃帚和簸箕,清掃地上的煤屑。然後異常嚴肅地挑起空擔走了出去。可是有一次在街上看到挑著同樣擔子了的國慶後,他竟然笑瞇瞇起來。

  誰都不知道這兩個人是怎樣建立友誼的,人們開始經常看到這兩個滿身煤灰的人,在茶館裡相對而坐,笑逐顏開地喝著茶水。那個擁有無數名字,其實一個名字都沒有的前輩,像個僕人似的把雙手放在腿上,只是在喝茶時將一隻手提起來一下。國慶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在茶盅旁放著一塊手帕,喝一口茶水便擦一下嘴。衣衫襤褸並且髒骯的國慶,完全是一副落難公子的姿態。他們看上去雖然親密無間,可沒有人聽到他們有過交談。

  國慶獲得職業後不久也獲得了愛情,他喜歡的那個女孩子長大以後也許是個美人,在當初可是看不出這一點。我見過這個名叫慧蘭的小姑娘,那時候我還沒有回到南門,國慶對她似乎還不屑一顧。她家就在國慶家所在的那條胡同。這個紮著兩根翹辮子的女孩,總愛站在門口甜滋滋地喊:

  「國慶哥哥。」

  她家的院子裡種著令人激動的葡萄,有一年夏天,我和國慶,還有劉小青曾經有過一個周密的計劃,將院內的葡萄在某個深夜洗劫一空。可是她家的圍牆太高了。不過我們真正失敗的原因還不是圍牆,我們誰也無法在深夜出來,而不讓家中的大人知道。那時國慶的父親還沒有離家出走。一想到成年人對我們可怕的懲罰,我們的計劃儘管周密,也只能成為空想。

  因此當國慶看到這個黃毛丫頭後,已經升入初中的劉小青,還以為他是在打那些葡萄的主意。不識時務的劉小青還問國慶:

  「要不要多叫幾個人?」

  他告訴國慶他可以叫上中學的同學,並且設法去搞一把梯子。

  國慶聽了非常生氣,他對劉小青說:

  「你怎麼可以偷我未婚妻的葡萄。」

  事實上他們的愛情在我回到南門之前就播種了。無人管束的國慶在夏日的中午,喜歡赤腳只穿一條短褲衩四處遊蕩。

  比他小兩歲的慧蘭,就是在這樣一個中午和國慶偷偷走到了鄉間,然後赤裸裸地在一個池塘裡學習游泳。慧蘭小小的年紀就懂得了如何體貼國慶,他們向鄉間走去的時候,由於石板被陽光烤得灼燙,赤腳的國慶像只青蛙一步一跳。慧蘭不忍心看到國慶受難的模樣,就脫下自己的塑料小涼鞋貢獻給他。那個時候的國慶還不知道對待女孩子應該慇勤有禮,他粗魯地揮了揮手,不屑地說:

  「誰穿你這種女人的鞋子。」

  國慶在和慧蘭談情說愛時,完全具有了成熟青年的派頭。

  每天下午慧蘭放學的時候,這個十三歲的孩子就換上乾淨的衣服,將頭髮梳得光溜溜地守候在校門口。這是他給自己疲勞一天後的最好酬勞。接下去的情景是國慶雙手插在褲袋裡,大模大樣地走在前面,背著書包的慧蘭則是小跑地緊跟其後。

  那時慧蘭便會訴苦似的告訴他,某個淘氣的男孩往她課本裡放了一撮泥土。

  「泥土算得了什麼。」

  我的同學像個成年人一樣揮揮手,然後得意洋洋地告訴他的小戀人:

  「我都往女同學的書包裡放過蛤蟆。」

  他們充滿孩子氣的對話,使他們的戀愛顯得天真爛熳。往往要到分手的時候,國慶才會從口袋裡拿出一把早已準備好的糖果,塞入慧蘭幸福的書包。

  看來國慶是真的打算要和慧蘭結婚生孩子,否則他就不會如此鄭重地對待這場戀愛。他時刻都在掩飾自己年齡的缺陷,從而使他的嚴肅和認真顯得有些滑稽。當這一對孩子以公開的姿態在街上反覆行走以後,他們在這個城鎮裡也就逐漸著名了。國慶錯誤地估計了成年人對他們的看法,當他認為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時,他覺得別人也會感到理所當然。

  慧蘭的父母,兩個都是醫院裡的藥劑師,他們對這一對孩子的親密早就察覺,他們覺得孩子之間的親密不值得大驚小怪。當別人告訴他們這兩個孩子有點像是談戀愛了,他們聽後反而覺得這種說法荒唐。後來是國慶自己的行為,讓他們發現傳聞其實很真實。

  我的同學十三歲的年齡,在一個星期日的上午,買了一瓶酒和一條煙異想天開地前往岳父家去做客了。我真佩服他竟然能夠不慌不忙地走進去,他將禮物放到桌子上時臉上堆滿了恭敬的笑容,慧蘭的父親顯然吃了一驚,他問國慶這是什麼意思?

  國慶說:「是送給你的。」

  那位藥劑師連連擺手,說道:

  「你那麼苦,我怎麼能接受你的禮物。」

  那時我的同學已在椅子裡坐了下來,他翹起了二郎腿,可兩條腿都騰在空中。他對那兩位男女藥劑師說:

  「不要客氣,這是女婿我的一點心意。」

  這話讓他們嚇了一跳,過了半晌慧蘭的母親才問:

  「你剛才說什麼?」

  「岳母。」國慶甜甜地叫了一聲,然後說道,「我是說……」

  他還沒說完,那個女人已經尖聲喊叫起來,她質問國慶:

  「誰是你的岳母?」

  國慶還來不及解釋,那個男人吼叫著要他立刻滾蛋。國慶慌忙站了起來。對他們申辯:

  「我們是自由戀愛的。」

  慧蘭的父親氣得臉色灰白,他一把扯住國慶就往外拉,嘴裡大罵:

  「你這個小流氓。」

  國慶竭力掙扎,連連說:

  「現在是新社會,不是舊社會。」

  國慶被慧蘭的父親推出門去以後,慧蘭的母親緊接著也將禮物扔了出去。可惜了那瓶酒,「砰」地一下就完蛋了。那時屋外已經聚了不少人,國慶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狼狽,他用手指點著慧蘭的家,振振有辭地對他們說:

  「這一家的大人啊,封建思想太嚴重了。」

  他們純潔的戀愛在慧蘭父母眼中簡直是胡鬧,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和一個十一歲的女孩竟然正兒八經地談情說愛。女兒的行為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傷風敗俗,他們感到連自己都成了鎮上的笑料。他們當然無法容忍這種荒唐的戀愛,必須徹底摧殘掉。他們開始打罵自己唯一的女兒,當國慶從他們窗前經過,聽到心上人哭喊時,他的痛苦可想而知。遭受打罵的慧蘭仍然壓抑不住奔向幸福時的激動,我不知道她是否更多地想奔向國慶口袋中的糖果。他們仍有相會的機會。那時他們已經失去了過去的歡樂,將痛苦慢慢轉化成仇恨的國慶,咬牙切齒地向她講敘了如何報復她父母的計劃,她則是恐怖萬分地聽著,還沒聽完就已經嚇得眼淚汪汪了。

  後來的一天下午,國慶從慧蘭家窗前經過時,他看到慧蘭滿臉是血地撲在窗口,事實上只是一些鼻血,哭泣著喊叫他:

  「國慶哥哥。」

  我的同學氣得渾身發抖,那一刻他真是想殺死慧蘭的父母了。這個十三歲的孩子跑回家中以後,拿著菜刀就往慧蘭家走去。當時他的一個鄰居剛好從屋裡出來,看到國慶的模樣十分奇怪,問他這是幹什麼?國慶怒氣沖沖地回答:

  「我要去殺人。」

  這個乳臭未乾的孩子把褲管和袖管高高捲起,將菜刀扛在肩上,殺氣騰騰地走向慧蘭的家。他走在胡同裡的時候暢通無阻,所有看到他的成年人,都忽視了他可怕的仇恨。當他告訴他們要去殺人時,他稚嫩的聲音和天真的神態使他們嘻嘻發笑。

  國慶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進入了慧蘭家的院子,那時候慧蘭父親正在燃煤球爐,她的母親蹲在地上給雞餵食。國慶手持菜刀突然出現,使他呆若木雞。國慶沒有立刻動手,而是廢話連篇地宣告他為什麼要殺他們。然後才揮起菜刀走上去,慧蘭的父親拔腿就逃,竄到了屋後大叫起來:

  「殺人啦。」

  那位可憐巴巴的母親忘了逃命,眼睜睜地看著菜刀向她揮起來。這時候雞救了她,那群受驚的雞四處逃散,其中有兩隻張開翅膀撲到了國慶胸前。慧蘭的母親急中生智,也從院門竄了出去。

  準備追趕的國慶那時看到了慧蘭,手扶門框的慧蘭睜圓眼睛,一付驚恐萬分的樣子。我的同學立刻忘記了追趕,他趕緊走到慧蘭身旁。慧蘭卻害怕地退縮著身體,這讓國慶深感不滿,他說:

  「你怕什麼,我又不會殺你。」

  他的安慰絲毫不起作用。慧蘭依然恐懼地望著他,那雙發定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假的。國慶賭氣地說:

  「早知道你會這樣,我就不會冒著生命危險殺人啦。」

  那時候院子的兩個出口已被外面的人堵住,沒過多久警察也來了。那天下午有關一個孩子殺人的消息不徑而走,經歷了長時間寂寞的人群蜂擁而來。最先來到的一個警察走進去對國慶說:

  「把菜刀放下。」

  於是輪到國慶被嚇傻了,外面嘈雜的人聲和警察的出現,使他立刻抱住慧蘭將菜刀架在她脖子上,聲嘶力竭地喊道:

  「你們別進來,一進來我就殺了她。」

  那個發號施令的警察立刻退了出去。一直沒有聲音的慧蘭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國慶焦急地對她說:

  「我不會殺你,我不會殺你,我是騙他們。」

  可是慧蘭依舊嚎啕大哭,國慶氣乎乎地訓斥她:

  「別哭啦,我還不是為了你。」

  他滿頭大汗地往四周看看,沮喪地說:

  「現在連逃命都來不及了。」

  在院外雜亂的人群裡,慧蘭哭哭啼啼的母親,那時還在指責丈夫剛才自私的逃命,只顧自己逃走沒想到應該保護妻子。她的丈夫聽著女兒在院內的哭喊,眼淚汪汪地對她說:

  「你就別說這些了,你的女兒的生命都快保不住了。」這時候一個警察攀著屋簷,一縱身爬上了屋頂,他準備偷偷來到國慶後面,然後從屋頂上跳下去。這個警察在孫蕩是很著名的,有一次他一人對付了五個流氓,並用他們自己的鞋帶綁住了他們,像提著一串螃蟹似的把他們送進了公安局。他攀上屋頂時的瀟灑,博得了眾多圍觀者的陣陣讚歎。接著他貓著腰悄無聲息地在屋頂上移動,要命的是他踩滑了兩張瓦片,整個地從屋頂上摔了下去,先是摔在葡萄棚上,讓外面的人聽到了一片亂糟糟的竹竿斷裂聲,然後他摔在水泥地上。如果不是棚架的緩衝,沒準他就摔癱瘓了。

  突然從天上掉下一個人來,把國慶嚇得又連連喊叫:

  「你出去,你出去。我要殺了她啦。」

  遭受意外失敗的警察,從地上站起來有氣無力地說:

  「我出去,這就出去。」

  雙方的對峙一直持續到傍晚,一個身材高大的警察想出了一個真正的主意。他穿上便服後,從後門走了進去。當國慶高喊著讓他出去時,他卻露出了親切的笑容,他用極其溫和的聲音問國慶:

  「你這是在幹什麼?」

  國慶擦擦額上的汗水後說:

  「我要殺人。」

  「可你不應該殺她呀。」

  他指著慧蘭輕聲說,接著又指指院外:

  「你應該殺她的父母。」

  國慶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他開始被警察迷惑住了。

  警察問:「你一個小孩殺得了兩個大人嗎?」

  國慶回答:「殺得了。」

  警察點點頭說:「我相信,可是外面還有很多人,他們會保護你要殺的人。」

  他看到國慶有些不知所措後,就伸出手說:

  「我幫你去殺他們,行嗎?」

  他的聲音是那樣的親切,終於有一個人站出來幫助自己了。這時的國慶完全被他迷惑了,當他伸出手來時,國慶不由地將菜刀遞給了他。他拿住菜刀後就扔到了一旁,那時國慶根本沒有注意這個動作,長時間的委屈和害怕終於找到了依靠,國慶撲過去抱住他的身體哭起來。警察卻一把提起國慶脖後的衣領,走了出去。我的同學使勁仰起脖子,被那個高大的男人提著在人群閃出的路上走去。即便這時,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已經束手被擒。他的哭聲因為呼吸困難,變成了長短不一的嗚嗚聲。


誣  陷

  我們的教師有著令人害怕的溫柔,這個戴著眼鏡的男人,有點像我後來見到的蘇宇的父親。他總是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可他隨時都會突然給予我們嚴厲的懲罰。

  他的妻子似乎是在鄉下一個小集鎮上賣豆腐,這個穿著碎花衣服的年輕女人,總是在每個月的頭幾天來到學校,有時候她還會帶來兩個穿得花裡胡哨的小女孩。當時我們都覺得她很漂亮,她有一個習慣動作就是經常伸手去搔屁股。聽說她所在地方的人都叫她豆腐西施。她每次來到,我們的老師就要愁眉苦臉,因為他剛剛領到的工資必須如數交給她,她再從中拿出一點給他。那時候她總要尖聲細氣地訓斥我們的老師:

  「皺什麼眉?晚上需要我了你就笑嘻嘻,要你拿錢你就要哭了。」

  我們當初都弄不明白老師為何一到晚上就會笑嘻嘻。我們給老師的妻子起了個綽號叫皇軍,她就像是掃蕩的日本鬼子,每個月都來掃蕩老師的錢袋。

  這個綽號是誰想出來的,我已經記不起來。可我忘不了那一次國慶跑進教室時的有趣神態,他將黑板擦往講台上使勁敲幾下,然後莊重其事地宣佈,說老師要遲一些再來,因為

——「皇軍來了。」

  國慶那一次可真是膽大包天了,他竟然還敢接下去這麼說:

  「漢奸正陪著她呢。」

  這個小學二年級的孩子,必須為他的聰明付出代價。幾乎同時有二十來個同學揭發了他,皇軍的丈夫,我們的老師站在講台上臉色鐵青,那時的國慶嚇得滿頭大汗。我也嚇傻了,我不知道老師會怎樣處罰國慶,不僅是我,就是那些揭發國慶的同學也都有些不安。我們當初的年齡對即將來到的處罰,有著強烈的恐懼,即便這種處罰是針對別人的。

  老師可怕的臉色足足保持了有一分鐘,隨即突然變得笑瞇瞇了,他的臉色在轉變的那一瞬間極其恐怖。他軟綿綿地對國慶:

  「我會罰你的。」

  然後面向我們:

  「現在上課了。」

  我的同學整節課都臉色慘白,他以切實的害怕和古怪的期待等著老師對他的處罰。可是下課後老師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夾著講義出去了。我不知道他這一天是怎樣熬過來的,他自始至終坐在自己座位上,像個新來的同學那樣膽怯地望著我們。他不再是那個熱衷於在操場上奔跑的國慶,倒成了一隻受不起驚嚇的小貓。有幾次我和劉小青走過去時,他嘴巴一歪一歪都快要哭出來了。直到下午放學以後,他完全地走出了校門,才突然像一頭囚禁過久的豹一樣狂奔亂跑了。當時我們都感到,不會有事了,我們斷言老師肯定是忘了,而且皇軍還在這兒呢,晚上老師一定又要忙著去笑嘻嘻了。

  然而翌日上午的第一節課,老師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讓國慶站起來問他:

  「你說我應該怎麼處罰你?」

  徹底忘記這事的國慶,身體像是被推了一下地打了個寒戰。他恐懼地望著老師,搖了搖頭。

  老師說:「你先坐下,好好想一想。」

  老師讓他好好想一想,其實是讓他別忘了自己折磨自己。

  此後的一個月,國慶都過得暗無天日。總是在國慶忘記了處罰這事,顯得興高采烈時,老師就會突然來到他身旁,輕聲提醒他:

  「我還沒罰你呢。」

  這種引而不發的處罰,使國慶整日提心吊膽。這個可憐的孩子那些日子裡,只要一聽到老師的聲音,就如樹葉遇到風一樣抖動起來。他只有在放學回家時才略感安全,可是第二天往學校走去時他又重新膽戰心驚。這種惶惶不可終日的生活,直到父親對他的拋棄才算結束,而被另一種更為深遠的不幸所代替。

  老師也許是由於憐憫,他不僅放棄了對國慶的恫嚇,而且那些日子裡,他想方設法尋找理由來表揚國慶。國慶的作業裡有兩個錯字都能得滿分,我一個錯字沒有才只能得九十分。在國慶母親的兄妹來到之前,我們的老師曾帶著國慶去見過他的父親。嗓音溫和的老師反覆向那個混帳男人說明,國慶是多麼聽話多麼聰明,學校裡的老師沒有不喜愛他的。聽了老師冗長的讚美之後,國慶的父親卻是冷冷地說:

  「你那麼喜歡他,就收他做兒子算了。」

  我們的老師毫不示弱,他笑瞇瞇地說:

  「我倒是想收國慶做孫子。」

  我自己在遭受處罰之前,曾經十分崇敬和喜愛我們的老師。當王立強領著我最初來到學校時,老師織毛衣的模樣讓我萬分驚奇,我從未見過男人織毛衣。王立強把我帶到他身邊,讓我叫他張老師時,我才知道這個滑稽的男人是我的老師。他當初顯得親切和藹,我記得他用手撫摸我的肩膀,說出一句讓我受寵若驚的話:

  「我會給你安排一個好座位的。」

  他確實這樣做了,我被安排到第一排的中央。他講課時,除非要在黑板上寫字才會站到講台後面去,別的時候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將他的講義攤開放在我的桌上,雙手撐住我的課桌,唾沫橫飛地講著。我傾聽時,仰起的臉上飽嘗了他的唾沫,猶如在細雨中聽課。而且他還能時時發現自己的唾沫已經飛到了我的臉上,於是他時時伸過來沾滿粉筆灰沫的手,替我擦去他的唾沫。往往是一節課下來,我的臉就要像一塊花布那樣色彩紛呈了。

  我第一次接受他的處罰,是三年級的第一學期。一場在冬天來到的大雪,使我們這些忘乎所以的孩子,在操場上展開了雪球的混戰。我的倒霉是將一個應該扔向劉小青的雪球,錯誤地擊在了一個女同學的腦袋上。我現在已經忘記了她的名字,這個嬌滴滴的女孩發出的哭喊,現在聽起來像是遭受了調戲似的。她向老師指控了我。

  於是剛剛坐下的我,被老師從座位裡叫了出來。他讓我到外面去捏一個雪球玩玩,當時我以為他是在諷刺我,我在座位上站著不敢動,他也彷彿把我忘了似的繼續講課,過了一會他才奇怪地說:

  「你怎麼還不去?」

  我這才走到教室外面,去捏了一個雪球。我重新回到教室時,老師正在朗誦課本上有關歐陽海的故事,他的朗誦猶如一條山路似的高高低低,讓我站在門邊不敢出聲。他終於朗誦完一個大段,走到了講台後面,要命的是他看都沒看我。

  他對我的遺忘使我心裡發慌。他在黑板上寫字時,我怯生生地對他說:

  「老師,雪球捏好了。」

  他總算看了我一眼,嘴裡「嗯」了一下,接著繼續寫字。

  寫完後將粉筆扔入了粉筆盒,叫出了那個遭受雪球一擊的女同學,讓她走到我跟前看看,剛才擊中她的雪球是否和我手中的一樣大。這個女孩根本就沒有看到剛才的雪球,我是扔在她的後腦上,並且馬上就碎了。早就平靜下來的女孩,一走到我面前又委屈地哭哭啼啼起來,她說:

  「比這個還要大。」

  我只能再次倒霉地被老師趕出教室,去捏一個更大的。當我捧著一個大雪球進來後,老師沒再讓那個女同學前來檢驗。

  他繞了兩個圈子後,真正發佈了對我的處罰,告訴我就這麼站著,等到雪球融化了我才能回到座位了。

  在那冬天的上午,呼呼北風從教室破碎的窗玻璃上吹進來,老師雙手插在袖管裡,在寒冷中講敘著英雄歐陽海的故事。而我則捧著一個冰冷的雪球站在門邊,我的手因為寒冷出現了奇特的灼燙,這種灼燙的感覺使我的手如同在被鋸斷一樣疼痛。可我還必須時刻小心,不讓雪球脫手而落。

  這時老師走到了我的身旁,他體貼地對我說:

  「你捏緊一點,這樣就會融化得快一點。」

  一直到下課,雪球都沒怎麼融化。老師夾著講義從我身旁走出去後,同學們全圍了上來。他們的詢問和雪球何時才能融化的議論,無疑加重了我的悲哀,委屈得差點要讓我哭了。國慶和劉小青氣勢洶洶地走到那個女同學課桌前,大罵她是叛徒、是走狗。那可憐的女孩一下子就哭了起來,她整理了書包後站起來就往外走,說是要去告訴老師。國慶和劉小青沒想到她又用上這一招,趕緊拉住她拚命求饒認罪。這時我的手完全麻木了,就如兩根冰棍一樣,雪球毫無知覺地掉落在地,開放出了滿地的雪花。雪球的破碎讓我極其害怕,我就和滿地的雪花那樣哇哇哭了起來,同時懇求身旁的同學能夠證明我:

  「我不是有意的,你們都看到的,我不是有意的。」

  我們老師的權威並不是建立在準確的判斷上,而是緊隨其後的那種嚴厲的獨特的懲罰。他判斷是非簡直太隨心所欲了,正因為這樣,他的處罰總是以突然襲擊的方式來到,並且變幻莫測。他從沒有重複過自己的處罰,我在孫蕩小學的四年生活證明了這一點。他在這方面表達了卓越的才華,和出眾的想像力。這就是我們一見到他就膽戰心驚的全部緣故。

  有一次我們十來個同學在操場上扔皮球,不小心打碎了教室的窗玻璃。那一次老師對我們的處罰是最輕的,由於我事先根本就沒有料到自己也會接受處罰,我就進行了一次軟弱無力的反抗。

  我依然記得當時打破玻璃那個同學的可憐神態,老師還沒有跨進教室,他就嗚嗚地亂哭了,他已從想像中看到自己受罰時的可怕情景。後來老師進來了,他笑瞇瞇地站在講台上,我懷疑他一旦得到處罰學生的機會就會深感愉快。和以前一樣,他總是做出出乎我們意料的決定,他沒有像我們認為的那樣,直接去處罰那個同學,而是讓所有參加扔皮球的同學舉起手來,我們舉起了手。他就說:

  「你們每人寫一份檢查。」

  當時我真是萬分吃驚,其實這是老師的一貫作風。我覺得自己沒有錯,為什麼也讓我寫檢查?我的心裡出現了反抗的聲音——我不寫,這是我第一次反抗成年人,而且是反抗這個讓所有學生不寒而慄的老師。

  我努力使自己勇敢,心裡還是一陣陣發虛。下課後我極力鼓動受罰的同學和我一樣反抗老師。他們在表達自己不滿時和我一樣激動,可一旦說到拒絕寫檢查,他們全部吞吞吐吐了。到頭來國慶還裝得滿不在乎地對我說:

  「現在寫檢查沒關係,現在我們還沒有檔案,以後工作了就不能寫,檢查要進檔案的。」

  於是孤立的我,經歷了也許是我一生中勇敢的時刻,我大聲告訴他們:無論怎樣我都不寫。我站在教室的角落裡,看到眾多的同學都吃驚地望著自己。我虛榮的激動使我聲音顫抖,極不牢靠的興奮,讓我感到自己,一個十歲的孩子擁有了真理。是的,我是對的。老師自己也說過,一個人不可能沒有缺點。

  「老師也會有錯的時候。」

  我這樣告訴大家。

  整整一天我都陶醉在對自己的欣賞之中,我還是一個孩子,可我已經能夠看到成年人的缺點了。我的想像開始展翅飛翔,我佈置了這樣的場景,老師和我在課堂上進行了爭論,我那時滔滔不絕妙語連串,因為我有真理的支持。老師儘管也能言善辯,可他沒有真理的支持,最後當然是他輸了。他令人激動地承認了這一點,並且用美麗的詞語稱讚我。所有的女同學都崇敬地望著我,當然也包括所有的男同學,並且用美麗的詞語稱讚我。那時我已經能夠感受被女孩子喜愛時的那種幸福了。這種時候我的想像必須終止了,我已經熱淚盈眶。我要讓想像長久地停留在這個地方,從而讓自己一遍遍週而復始地品嚐這激動無比的幸福。

  在我情緒最為高漲的時候,我們的老師顯得十分冷靜,他對我不聞不問。我逐漸變得忐忑不安,禁不住嚇唬自己,會不會是老師正確呢?畢竟那時候我也在扔皮球,如果不是我扔給劉小青,劉小青再扔給了他,他又怎麼會扔出去打碎了玻璃?我的思維開始了可怕的延伸,到頭來我整日憂心忡忡,哪還敢在課堂上和老師爭論。

  自信的恢復是來自於李秀英的幫助,有一次我在擦玻璃時,終於忍不住去問李秀英,我是不是可以在操場上玩扔皮球。李秀英說當然可以。接著我繼續問,如果我們中間有個同學打碎了玻璃,我有沒有錯。她這次的回答更為乾脆:

  「別人打碎的,管你什麼事。」

  真理終於又回來了,我不再疑神疑鬼。誰也無法來改變我相信自己是正確的。

  然而老師對我長時間的冷落,使我的激動慢慢消亡,開始被越來越明顯的沮喪所代替。最初的時候,我曾經激動地期待著在課堂上和老師展開爭論。夜晚的時刻我準備了那麼多的語言,清晨來到後又不斷地鼓勵自己。一聽到上課鈴響,我的心就狂跳不已。我最擔憂的是自己會臨陣怯場,到時候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由於老師的冷落,使這樣的擔憂越來越突出。我的沮喪和膽怯與日俱增,而自信則開始不知去向。慢慢地我就恢復了事前的平靜,我覺得一切都過去了,我開始忘記這些。也許老師也早已忘記了這事,皇軍又來了,他晚上又要笑嘻嘻了。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我在內心的自我爭吵,我同時扮演了老師和我,終於我精疲力竭地放棄了這種遊戲。我重新投入到喧鬧的操場上去,恢復了童年時真正的我,無憂無慮地奔跑和喊叫。可是這時候國慶走過來了,告訴我,老師讓我去他辦公室。

  我一下子又緊張了,我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向老師走去時一抖一抖的。國慶他們輕鬆自在的喊叫就在我的身後,我知道自己曾經熱切期待而後來又極其害怕的時候來到了。我努力搜尋那些準備已久的雄辯詞語,可我一句也找不著啦。那時候我感到嘴唇發抖馬上就要放聲大哭了,我鼓勵自己不要哭,要勇敢。我知道老師會極其嚴厲地訓斥我,說不定他又會想出什麼奇奇怪怪的辦法來處罰我,但我一定不能哭,因為我沒有錯。是的,我沒有錯,錯的是老師。我應該這樣去告訴他。我說話的時候要慢一點,不要被他突然而起的喊叫所嚇倒,也不要怕他的笑瞇瞇。就這樣,我走入了老師的辦公室,我欣慰地感到自己又有勇氣了。

  教師向我友善地點點頭,他正微笑著和另一位老師說話。

  我站在他身旁,看他手裡翻弄著一疊紙,第一張就是劉小青的檢查。他和別的老師說著話,緩慢地將一張一張檢查翻過去,讓我看得十分清楚。最後我看到了國慶的檢查,字寫得特別大。老師這才向我轉過身來,和顏悅色地問:

  「你的檢查呢?」

  這時候我完全崩潰了。所有同學的檢查經歷了一次展覽後,我立刻喪失了全部的勇氣,我結結巴巴地說:

  「還沒有寫完。」

  「什麼時候能寫完?」他詢問的聲音極其溫和。

  我迫不及待地回答:「馬上就寫完。」

  我在孫蕩的最後一年,升入小學四年級後,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正在樓下燃煤球爐。國慶和劉小青跑來告訴我一個吃驚的消息,在我們教室的牆上出現一條用粉筆寫成的標語,意思是打倒張青海,即我們的老師。

  當時他們顯得異常興奮,他們用近乎崇拜的語氣恭維我,說我真是有膽量。該死的張青海早該打倒了,我們都接受過他方式奇特卻極其要命的處罰。他們的興奮感染了我,他們以為是我寫的而對我的崇拜,使我在那一刻真想成為那個寫標語的人。可我只能誠實,我幾乎是不好意思地告訴他們:

  「不是我。」

  國慶和劉小青當初顯示出來的失望,讓我深感不安。我以為他們的失望是因為我不是那個勇敢的人,就像劉小青說:

  「也只有你才有這樣的膽量呵。」

  我心裡覺得國慶比我更有膽量,我這樣說了,絲毫不是為了謙虛。國慶顯然接受了我的稱讚,他點點頭說:

  「要是我,我也會寫的。」

  劉小青緊接上去的附和,促使我也說出了這樣一句話。我實在不願意再讓他們失望了。

  我就這樣進入了一個圈套,我根本就想不到國慶和劉小青是肩負著老師的旨意,來試探我。星期一來到後,我向學校走去時還傻乎乎地興高采烈,緊接著我就被帶入了一個小房間,張青海和另一位姓林的女老師,開始了對我的審問。

  先是林老師問我是否知道那條標語的事。在那麼一個小房間裡,門被緊緊關上,兩個成年人咄咄逼人地看著我。我點點頭說是知道。

  她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猶豫不決了。我能說出國慶和劉小青的興高采烈嗎?如果他們也被帶到這裡來,會怎樣看我呢?他們肯定會罵我是叛徒。

  我緊張地看著他們,那時候我仍然不知道他們懷疑我了。

  那個女老師嗓音甜美地問我,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來沒來過學校。我搖搖頭。我看到她向張青海微笑了一下,接著迅速扭過頭來問我:

  「那你怎麼知道標語?」

  她突然響起的聲音嚇我一跳。一直沒有說話的張青海這時軟綿綿地問我:

  「你為什麼要寫那條標語?」

  我急忙申辯:「不是我寫的。」

  「不要撒謊。」

  林老師拍了一下桌子,繼續說,「可是你知道那條標語,你沒來過學校,怎麼會知道?」

  我沒有辦法了,只能說出國慶和劉小青,否則我怎麼來洗刷自己。我這樣說了,可他們對我的話沒有絲毫興趣,張青海直截了當地告訴我:

  「我查對過筆跡了,就是你寫的。」

  他說得那麼肯定。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拚命搖頭,讓他們相信我。他們都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互相看來看去,彷彿根本就沒聽我的申辯。我的哭泣將眾多的同學引到了窗下,那麼多人都看著我哭,可我顧不上這些了。那個女老師站起來去驅趕他們,接著關上了窗戶。剛才關上了門,現在又關上了窗戶。這時張青海問我:

  「你是不是說過,要是你,你也會寫的。」

  我恐懼地望著他。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難道他偷聽了我們星期六下午的對話?

  是上課的鈴聲暫時拯救了我,他們讓我在這裡站著別動,他們要去講課了,他們走後我獨自一人站在這間小屋子裡,椅子就在旁邊,我不敢坐。那邊的桌子上有一瓶紅墨水,我真想去拿起來看看,可他們讓我站著別動。我只好去看窗外,窗外就是操場,此刻高年級的同學正在那裡列隊,不一會就解散了,他們打球或者跳繩。體育課是我最喜歡的課。那邊教室裡傳來了朗讀的聲音,隔著玻璃聽起來很輕。我第一次站在外面聽著他們朗讀,我多麼希望自己也在他們中間,可我只能站在這裡受罰。有兩個高年級的男同學敲打起窗玻璃,我聽到他們在外面喊:

  「喂,你剛才為什麼哭?」

  我的眼淚又下來了,我傷心地抽泣起來。他們在外面哈哈笑了。

  下課鈴響過以後,我看到張青海帶著國慶和劉小青走過來。我想他們怎麼也來了,是我把他們牽涉進來的。他們在窗外就看到了我,他們的眼睛只看了我一下,就傲慢地閃了過去。

  接下去的情形真讓我吃驚,國慶和劉小青揭發了我,我在星期六下午說的那句話——要是我,我也會寫的。於是林老師用手指著我,卻面對張青海說:

  「有這想法就會寫那標語。」

  我說:「他們也這樣說了。」

  這時國慶和劉小青急忙向老師說明:

  「我們是為了引誘他才這麼說的。」

  我絕望地看著我的同學,他們則是氣乎乎地瞪著我。然後老師就讓他們出去了。

  那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上午,兩個成年人輪番進攻我,我始終流著眼淚不承認。他們的吼叫和拍桌子總是突然而起,我在哭泣的同時飽受驚嚇,好幾次我嚇得渾身打抖不敢出聲。林老師除了槍斃我以外,什麼恫嚇的話都說了。到後來她突然變得溫柔了,耐心地告訴我,公安局裡有一種儀器,只要一化驗就會知道,那牆上標語的筆跡和我作業簿上的一模一樣。

  這是那個上午裡我唯一得到的希望,但我又擔心儀器會不會出差錯,我就問她:

  「會不會弄錯呢?」

  「絕對不會。」

  她十分肯定地搖了搖頭。我徹底放心了,我對他們歡欣地叫道:

  「那就快點拿去化驗吧。」

  可他們卻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裡,互相看了好一會,最後是張青海說:

  「你先回家吧。」

  那時放學的鈴聲已經響過了,我終於離開了那間小屋子。

  上午突然來到的一切,使我暫獲自由以後依然稀里糊塗。我都不知道自己怎樣走到了校門口,在那裡我見到了國慶和劉小青,由於委屈我又流出了眼淚,我走過去對他們說:

  「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當時的國慶有些不大自在,他紅著臉對我說:

  「你犯錯誤了,我們要和你劃清界限。」

  劉小青卻是得意洋洋地說道:

  「實話告訴你吧,我們是老師派來偵察你的。」

  成年人的權威,使孩子之間的美好友情頃刻完蛋。以後很長時間裡,我再沒和他們說過話。一直到我要返回南門,去向國慶求助時,才恢復了我和他之間的親密,可同時也成了我們的分別。後來,我就再沒有見到過他。

  下午的時候,我傻乎乎地坐到教室裡準備上課了。夾著講義走進來的張青海一眼就看到了我,他一臉奇怪地問我:

  「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在這裡幹什麼?本來我是來上課的,可他這麼一問我就不知道了。他說:

  「你站起來。」

  我慌忙站起來。他讓我走出去,我就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操場中央,我四下望望,不知道他要我走到哪裡去。猶豫了片刻後,我只能鼓起勇氣往回走,重新來到教室裡,我提心吊膽地問張青海:

  「老師,我要走到哪裡去?」

  他回過頭來看著我,依然是軟綿綿地問我:

  「你上午在哪裡?」

  我扭過頭去,看到了操場對面那間小屋子,我才恍然大悟。我問:

  「我要到那小屋子裡去?」

  他滿意地點點頭。

  那天下午我繼續被關在那間小屋子裡,我一直拒絕承認惹惱了他們。於是王立強來到了學校,身穿軍裝的王立強來到後,仔細聽著他們的講敘,其間有幾次回過頭來責備地望了望我。我當初多麼希望他也能認真地聽一聽我的申辯,可他聽完老師的講敘後,根本就不關心我會說些什麼。他帶著明顯的歉意告訴他們,我是他領養的,領養時我已經六歲了。

  他對他們說:

  「你們也知道,一個六歲的孩子已經有一些很難改變的習性了。」

  這是我最不願意聽到的。但他沒有像老師那樣逼我承認,這方面的話他一句都沒說。他很快就站起來說是有事走了,他這樣做也許是為了避免傷害我。如果他繼續呆下去,他就很難不去附和老師的話。他逃脫了這個令他尷尬的處境。我卻是充滿了委屈,他那麼認真地聽老師講敘,可一句也不來問我是不是這樣。

  要不是後來李秀英對我的信任,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當初的我深陷於被誤解的絕望之中,那是一種時刻讓我感到呼吸困難的情感。沒有人會相信我,在學校裡誰都認為那標語是我寫的。我成了一個撒謊的孩子,就是因為我拒不承認。

  那天下午放學回家時,我接受了雙重折磨。在被誤解的重壓之下,我還必須面對回家以後的現實,我想王立強肯定將這事告訴李秀英了。我不知道他們會給我什麼樣的處罰。我就這樣幾乎是絕望地回到家中,一聽到我的腳步,躺在床上的李秀英立刻把我叫過去,她十分嚴肅地問我:

  「那標語是不是你寫的?你要說實話。」

  整整一天了,我接受了那麼多的審問,可沒有一句是這樣問的。我當時眼淚就下來了,我說:

  「不是我寫的。」

  李秀英在床上坐起來,尖利地喊叫王立強,對他說:

  「肯定不是他寫的,我敢保證。他剛來我們家時,我偷偷將五角錢放在窗台上,他都很老實地拿過來交給我。」然後她面向我,「我相信你。」


(後續)

 *轉摘自~〖新語絲電子文庫(www.xy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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