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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在細雨中呼喊》

第 四 章


威  脅

  我成年以後,有一天中午,一個站在街道旁的孩子以其稚嫩有趣的動作,使我長久地注視著他。這個衣著鮮艷的小傢伙,在燦爛的陽光裡向空氣伸出胖乎乎的胳膊,專心致志地設計著一系列簡單卻表達他全部想像的手勢。其間他突然將右手插入褲襠,無可奈何地進行了現實的搔癢,而他臉上則維持住了被想像陶醉的癡笑。面對如此嘈雜的街道,孩子不受侵犯地沉浸在小小的自我之中。

  後來,一隊背著書包的小學生從他身旁走過,才使他發現自己其實並不幸福。這個孩子發呆地看著處於年齡優勢的他們走遠。我沒有看到他的目光,但我知道他那時的沮喪。被他們隨隨便便背在肩上的書包,微微搖晃著遠去。這一景象對一個還沒到上學年齡的孩子來說,意味著什麼是不言而喻的。況且他們又是排著隊走去,他的內心一定充滿了嫉妒、羨慕和嚮往。這樣的情感折磨著他,最終產生了對自己的不滿。

  我看到他轉過身來,哭喪著臉氣乎乎地走入一條胡同。

  二十多年前,當我哥哥背上書包耀武揚威地走去,我的父親向他發出最後的忠告時,站在村口的我最初發現了自己的不幸。一年多以後,我同樣背上書包上學時,已經不能像孫光平那樣獲得孫廣才的忠告了,我所得到的完全是另外一類教導。

  那時我離開南門已有半年,那個將我帶離南門的高大男人成為了我的父親,而我的母親不再是擁有藍方格頭巾在田間快速走動的瘦小女人,取而代之的是臉色蒼白終日有氣無力的李秀英。我後來的父親,那個名叫王立強的男人,有一天上午用他有力的胳膊抱開了一隻沉重的木箱,從下面的箱子裡拿出了一隻全新的草綠色軍用挎包,告訴我這就是我的書包。

  王立強對農村來的孩子有著令人哭笑不得的理解,或許因為他也出自農村,所以他始終覺得鄉下的孩子和狗一樣,喜歡隨地拉屎撒尿。他正式領養我的第一天,就反覆向我說明便桶的重要性。他對我排泄方式的關心,在背上書包這對我來說是神聖的時刻仍然念念不忘。他告訴我,上學以後就不能隨隨便便上廁所了,首先應該舉手,在教師允許以後才能去。

  我當時的內心是多麼驕傲,穿著整潔的衣服,斜背著草綠的書包,身邊走著身穿軍裝的王立強。我們就這樣來到了學校。我看到一個織著毛衣的男人,輕聲細氣地和王立強說話,但我不敢笑,因為他是我的老師,然後是一個和我同齡的孩子,揮舞著書包向我們奔跑過來。那個男孩和我互相看來看去,不遠處有一群孩子都在看著我。王立強說:

  「你過去吧。」

  我走到了那群陌生的孩子中間,他們好奇地看著我,我也好奇地看著他們。不一會我就發現自己十分優越,我的書包比他們的都要大。可就在這時,就在我為自己感到自豪的時候,準備離去的王立強走過來響亮地提醒我:

  「拉屎撒尿別忘了舉手。」

  我小小的自尊頓時遭受了致命的一擊。

  我年幼時這五年的城鎮生活,是在一個過於強壯的男人和一個過於虛弱的女人之間進行的。我並不是因為招人喜愛才被城鎮選中,事實上王立強夫婦對我的需要遠勝於我對城鎮生活的熱情。他們沒有孩子,我後來的母親李秀英說她沒有餵奶的力氣。同樣的說法到了王立強那裡就完全不一樣了,王立強用果斷的語氣告訴我,疾病纏身的李秀英要是一生孩子就要斷氣。這話在我當時聽來實在有些嚇人。他們都不喜歡嬰兒,選中六歲的我,是因為我能夠幹活了。公正地說,他們是準備一輩子都把我當兒子對待的,否則他們完全可以去領養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這樣的孩子幹活時會讓他們更為滿意。問題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已經具有了難以改變的習性,他們可能會因此大傷腦筋。他們選中了我,讓我吃飽穿暖,讓我和別的孩子一樣獲得上學機會,同時也責罵和毆打過我。我這個別人婚姻的產物,就這樣成為了他們的孩子。

  我在那裡整整五年的生活,李秀英只有一次出門,那次她離去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我一直沒有弄明白李秀英究竟得了什麼病,她對陽光的熱愛給了我無法磨滅的印象。這位我後來的母親整個身體就像是一場綿綿陰雨。

  王立強第一次帶我走進她的房間時,滿屋的小凳子讓我驚奇萬分,上面擺著眾多的內衣內褲,讓通過窗玻璃的陽光照耀它們。她對我們的進來彷彿毫無察覺,伸出的手似乎在拉一根很細的線一樣,摸索著陽光。隨著陽光的移動,她也移動凳子,好讓那些色彩紛呈的內衣始終沐浴著陽光。她神態安詳地沉浸在那單調和貧乏之中,我不知道我在那裡站了有多久,當她向我轉過臉來,我看到了一雙大而空洞的眼睛,從而讓我現在回想時,看不到她的目光。接著是很細的聲音,像一根線穿過針眼一樣穿過了我的耳朵,她告訴我,她要是穿上潮濕的內衣就會——「立刻死掉。」

  我嚇了一跳,這個毫無生氣的女人說到死掉時斬釘截鐵。

  我離開了親切熟悉的南門和生機勃勃的父母兄弟,來到這裡時,一個令我不安的女人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她隨時都會死掉。

  後來我才漸漸感到李秀英當初的話並不是聳人聽聞的,在那些連續陰雨的日子,她就會發燒不止,躺在床上哼哼哈哈,她那時奄奄一息的神態,總讓我感到她馬上就要實現自己的預言了。可是陽光穿過窗玻璃來到那一排小凳子上時,她就安詳和心滿意足地接受自己繼續生存的事實。這個女人對潮濕有著驚人的敏感,她都可以用手去感覺空氣中的濕度,每天早晨我拿著干抹布推開她的房門去擦窗玻璃,她從印著藍花的布蚊帳裡伸出一隻手,像是撫摸什麼東西似的撫摸著空氣,以此來檢驗這剛剛來到的一天是否有些潮濕。最初的時候總把我嚇得戰戰兢兢,她整個身體消隱在蚊帳後面,只露出一隻蒼白的手,張開五指緩緩移動,猶如一隻斷手在空氣裡漂浮。

  疾病纏身的李秀英自然要求清潔,她的世界已經十分狹窄,如果再亂糟糟的話,她脆弱的生命就很難持續下去。我幾乎承擔起了全部保持屋內整潔的勞動,擦窗玻璃是所有勞動中最重要的,我每天都必須擦兩次,從而保證陽光能夠不受塵污干擾地來到她的內衣上。打開窗戶以後我的苦惱就來了,我要把玻璃向外的一面擦得既乾淨又迅速,我小小的年齡要達到迅速實在是力不從心。李秀英是一個真正弱不禁風的女人,她告訴我風是最壞的東西,它把塵土、病菌,以及難聞的氣味吹來吹去,讓人生病,讓人死去。她把風說得那麼可怕,使我在童年的印象中,風有著青面獠牙的模樣,在黑夜裡爬上我的窗戶,把玻璃磨得沙沙亂響。

  李秀英完成了對風的攻擊之後,突然神秘地問我:

  「你知道潮濕是怎麼來的?」

  她說:「就是風吹來的。」

  她說這話時突然的怒氣沖沖把我嚇得心臟亂跳。

  玻璃起到十分奇妙的作用,它以透明的姿態插入到李秀英和外界生活之間,既保護了她不受風和塵土的侵擾,又維護住了她和陽光的美好關係。

  我至今清晰地記得那些下午的時刻,陽光被對面的山坡擋住以後,李秀英佇立在窗前,望著山那邊天空裡的紅光,彷彿被遺棄似的滿臉憂鬱,同時又不願接受這被遺棄的事實,她輕聲告訴我:

  「陽光是很想照到這裡來的,是山把它半路上劫走了。」

  她的聲音穿越了無數時光來到我現在成年的耳中,似乎讓我看到了她和陽光有著由來已久的相互信任。而那座山就像是一個惡霸,侵佔了她的陽光。

  整日在外忙忙碌碌的王立強,並不只指望我能夠幹活,他似乎希望我在屋內的響聲,可以多少平息一點李秀英因為孤單而出現的憂傷。事實上李秀英並不重視我的存在,她喜歡用過多的時間來表達對自己的憐憫,而用很少的心情來關心我,她總是不停地嘮叨自己這裡或那裡不舒服,可當我提心吊膽地出現在她面前,期待著自己能為她幹些什麼時,她卻對我視而不見。有時候我的吃驚,會引起她對自己疾病的某種不可思議的驕傲。

  我剛到她家時,看到她在屋內地上鋪著泛黃的報紙,上面曬著無數小白蟲。患病的李秀英胡亂求醫,那些可怕的小白蟲是她新近得到的一道偏方。當這個憔悴的女人將小白蟲煮熟後,像吃飯似的一口一口十分平靜地嚥下去時,站在一旁的我臉色灰白。我的恐懼竟然引起了她的得意,她向我露出了神氣十足的微笑,不無自得地告訴我:

  「這是治病的。」

  李秀英雖然自我得讓人時常難以忍受,她在骨子裡卻是天真和善良的,她的疑神疑鬼是女人的通病。我剛去時,她總是擔心我會幹出一些對她家極為不利的事,所以她考驗了我。有一次我在擦另一個房間的窗戶對,發現窗台上有五角錢。我吃了一驚,五角錢對當初的我可是一筆巨大的數目。當我將錢拿去交給她時,顯然我的吃驚和誠實使她如釋重負。她明確告訴我,這是對我的考驗。她用令人感動的聲調稱讚我,她那過多讚美詞語的稱讚,使我當時激動得都差點要哭了。她對我的信任一直保持了五年,後來我在學校遭受誣陷時,只有她一個人相信我是清白的。

  身強力壯的王立強一旦回到家中就顯得死氣沉沉,他經常獨自坐在一邊愁眉不展。曾經有一次,我來到他家的第一個夏天,他讓我坐在窗台上,仔細地向我講述山坡那邊有一條河,河上有木船,這樣簡單卻使我銘心刻骨的景象,總的來說他是一個溫和的男人,可他有時候的語言十分恐怖。他有一個非常喜愛的小酒盅,作為家中唯一的裝飾品被安放在收音機上端,他為了讓我重視酒盅,很嚴肅地告訴我,如果我有朝一日打破了酒盅,他就會擰斷我的脖子。當時他手裡正拿著一根黃瓜,他卡嚓一聲扭斷了黃瓜,對我說:

  「就是這樣。」

  嚇得我脖子後面一陣陣冷風。

  在我接近七歲的時候,生活的變換使我彷彿成為了另外一個人。應該說我那時對自己的處境始終是迷迷糊糊,我在隨波逐流的童年,幾乎是在瞬間的時間裡,將在南門嘈雜家中的孫光林,變換為在李秀英的呻吟和王立強的歎息裡常受驚嚇的我。

  我是那樣迅速地熟悉了這個名叫孫蕩的城鎮,最初的時候我每天都置身於好奇之中。那些石板鋪成的狹長街道,讓我覺得就如流過南門的河一樣不知道有多長。有時候在傍晚,王立強像個父親那樣牽著我的手走過去時,我會充滿想像地感到這麼走下去會到北京的,往往是在那時,我突然看到自己走到家門了,這個疑問曾經長時間地困擾著我,我一直是往前走的,可最後總是走到了家門口。孫蕩鎮上的那座寶塔是我最驚奇的,寶塔的窗戶上竟會長出樹木來。這一景象延伸以後,有一次我古怪地覺得李秀英的嘴上也可能會長出樹木,就是不長樹木,也會長出青草。

  街道上的石板經常會發生翹來翹去的聲響,尤其是在雨天的時候,使勁往一側踩去,另一側就會湧出一股泥水。這個遊戲曾經長久地迷戀著我,一旦獲得上街的機會,我就滿腔熱情地投入到這樣的遊戲之中。當時我是多麼想把泥水濺到過路人的褲子上,我用膽怯禁止了自己的小小慾望,沒有出現的後果向我描敘了自己遭受懲罰的可怕情景。後來我看到三個大男孩,將一排放在各家門前的便桶蓋扔上了天空。便桶蓋在空中旋轉時簡直美妙無比,幾個遭受損失的成年人從屋裡衝出來只是破口大罵而已,而那三個孩子則是大笑地逃跑了。我突然發現了逃跑的意義,它使懲罰變得遙遠,同時又延伸了快樂。因此當一個穿得漂亮整潔的女孩走過來時,我使勁踩向了一塊翹起的石板,泥水濺到了她的褲子上,我自己開始了預先設計好的逃跑。要命的是我實現內心的慾望之後,快樂並沒有來到。那個女孩沒有破口大罵,也不追趕我,而是站在街道中央哇哇大哭。她長久的哭聲,使我經歷了長久的膽戰心驚。

  就在這條街道拐角的地方,住著一個戴鴨舌帽的大孩子。

  他用嘴巴在一根竹竿上能吹出歌聲來,這對當初的我就如寶塔窗戶上長出樹木一樣奇妙。他經常雙手插在褲袋裡在街上閒逛,和一些認識的成年人打著招呼。這個大孩子體現出來的風度,曾讓我默默倣傚過。當我也將雙手插進褲袋,努力作出大搖大擺的樣子時,我得意洋洋塑造出來的形象,卻被王立強用訓斥給葬送了。他說我像個小流氓。

  這個戴鴨舌帽的大孩子,在吹出美妙的笛聲之後,還能惟妙惟肖地吹出賣梨膏糖的聲音。當我和其他一些饞嘴的孩子拚命奔跑過去後,看到的不是貨郎,而是坐在窗口哈哈大笑的他。我們上當受騙後一臉的蠢相,使他過於興奮的笑聲不得不在急促的咳嗽裡結束。

  儘管屢屢上當,我依然一次次奔跑過去。我被聲音召喚著盲目和傻乎乎地跑去,為的是讓他取笑我。有一次我窘迫地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上了他的當,他當時快樂的笑聲使我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對他說:

  「你吹出來的一點也不像賣糖的。」我故作聰明地告訴他。

  「我一聽就知道是假的。」

  不料他笑得更厲害了,他問:

  「那你跑什麼?」

  我立刻啞口無言,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我一點準備也沒有。

  後來的一天中午,我上街去買醬油遇到他,他又變了個法子讓我受騙,那時他已從我身邊走過去了,他突然站住叫了我一聲。然後俯下身,翹起屁股讓我看看他的褲子是不是拉破了。他黑色的褲子在屁股上補了兩塊暗紅的補丁,我不知道自己中了他的圈套,將臉湊近他那猴子似的紅屁股,我告訴他沒有拉破。他說:

  「你再仔細看看。」

  我仔細看了還是沒有拉破的地方。

  他說:「你把臉湊近一點看看。」

  當我把臉幾乎貼到他的屁股上時,他突然放了一個響亮的臭屁。把我熏得暈頭轉向,而他哈哈大笑地走去了。雖然他一次次捉弄我,可我依然崇拜他。

  蜂擁而來的全新生活幾乎將我淹沒,使我常常忘記不久前還在南門田野上奔跑的自己。只是在有些夜晚,我迷迷糊糊行將入睡時,會恍惚看到母親的藍方格頭巾在空氣裡飄動,那時突然而起的悲哀把我搞得焦急萬分,可是睡著以後我又將這一切遺忘。有一次我曾經問過王立強:

  「你什麼時候送我回去?」

  當時王立強和我一起走在傍晚的街道上,他拉著我的手,走在夕陽西下的光芒裡。他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話,而是給我買了五顆橄欖,然後才告訴我:

  「等你長大了就送你回去。」

  深受妻子疾病之苦的王立強,在那時撫摸著我的頭髮,聲音憂鬱地告訴我要做一個聽話的孩子,以後上學了要好好唸書。如果我做到了他的要求,他說:

  「等你長大了,我就為你找個強壯的女人做妻子。」

  他這話太讓我失望了,我以為他會獎給我什麼呢,結果是個強壯的女人。

  王立強給了我五顆橄欖以後,我就不再著急著要返回南門,我不願立刻離開這個有橄欖可吃的地方。

  只有一次我顯得異常激動,一天下午,一個將書包掛在胸前,雙手背在身後的孩子讓我錯誤地看到了自己的哥哥。那時我突然忘記了自己是在孫蕩,彷彿回到了南門的池塘邊,看著剛剛上學的哥哥耀武揚威地走著。我向孫光平呼喊著奔跑過去。我激動的結局卻是一個陌生的孩子莫名其妙地轉過頭來,我才一下子明白過來自己早已離開南門,這突如其來的現實使我非常悲傷。那一刻是我最想回到南門的時候,我在呼嘯的北風裡哭泣著往前走去。

  一個十月一日出生名叫國慶的男孩,和另一個叫劉小青的,成為了我幼時的朋友。現在我想起他們時內心充滿了甜蜜我們三個孩子在那石板鋪成的街道上行走,就像三隻小鴨子一樣叫喚個不停。

  我對國慶的喜愛超過劉小青,國慶是個熱衷於奔跑的孩子,他第一次跑到我面前時滿頭大汗,這個我完全陌生的孩子充滿熱情地問我:

  「你打架很厲害吧?」

  他說:「你看上去打架很厲害。」

  我對劉小青的喜愛,是由他哥哥迷人的笛聲建立起來的。

  他和那個戴鴨舌帽大孩子的兄弟關係,使我對他的喜愛裡滲滿了羨慕。

  和我同齡的國慶,小小的年紀就具有了領導的才能。我對他的崇拜,是因為他使我的童年變得多彩多姿。我忘不了他帶領我和劉小青站在河邊等待波浪的情景,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波浪會給予我如此奇妙的享受。我們三個孩子以一定的距離站成一排,在那夏天的河邊,輪船駛過以後掀起的波浪推動著我們赤裸的腳,我看著波浪一層層爬上我的腳背。

  我們的腳就像泊在岸旁的船,在水裡搖搖晃晃。可是在這時候我要回家了,我要去擦窗玻璃,去拖地板。當國慶和劉小青看著遠處的輪船逐漸駛近,第二次波浪即將來臨時,我卻被迫離開波浪,用我童年的速度奔跑回家。

  另一種讓我難忘的享受是登上國慶家的樓房,去眺望遠處的田野。那時候就是在城裡,也只是不多的人家住樓房。我們向國慶家走去時因為激動,我和劉小青像兩隻麻雀那樣嘰嘰喳喳。國慶則表現出他作為主人的風度,這個孩子走在我們中間時時用手擦一下鼻子,以成年人的微笑來掩飾他孩子的驕傲。

  然後國慶敲響了一扇屋門,門只是打開了一點,我看到了半張全是皺紋的臉。國慶響亮地喊了一聲:

  「婆婆。」

  門打開到讓國慶能夠進去的寬度,我看到了裡面的灰暗,和這個身穿黑衣老太太的全部的臉。她的眼睛以她年齡極不相稱的亮度看著我們。

  在我面前的劉小青準備進去時,她迅速將門重新關成一條縫,只露出一隻眼睛。於是我第一次聽到了她瘖啞的聲音:

  「叫一聲婆婆。」

  劉小青叫了一聲後就走進去,下面輪到我了。依然是一條縫和一隻眼睛。這個老太太讓我吸了一口冷氣。可是國慶和劉小青已經踩著樓梯上去了,我只能顫抖地叫一聲。我獲准進入了那一片灰暗,老太太將門關上後,只有樓梯頂端有一圈亮光。我上樓時始終沒有聽到她走開的腳步,我知道她正用皺巴巴的眼睛看我,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此後的兩年裡,我每次懷著幸福的心情前往國慶家中時,都對自己要越過這個老太太灰暗的關卡而恐懼。那常常讓我做惡夢的臉和聲音,在路上就開始折磨我。我必須用和國慶趴在樓上窗口這無比的幸福來鼓勵自己,才有膽量去敲響那扇屋門。

  有一次我敲響屋門後,這個老太太出乎意料地沒有讓我叫她一聲婆婆,而用神秘的微笑讓我走了進去。結果這一次國慶沒在家中,當我提心吊膽走下樓梯時,老太太像逮住小鳥一樣逮住了我。她拉著我的手走入了她的房間。她濕漉漉的手掌使我全身發抖,可我不敢有半點反抗的舉動,我整個地被嚇傻了。

  她的房間倒是很明亮,而且一塵不染。牆上掛著許多鏡框,裡面黑白的像片讓我看到了一群嚴肅的男女老人,竟然沒有一個在微笑。老太太輕聲告訴我:

  「他們全死了。」

  她壓低了聲音彷彿是怕他們聽到似的,使我不敢出一口大氣。隨後她指著一張鬍鬚很長的像片說:

  「這個人有良心,昨晚還來看我呢。」

  一個死人來看她?我嚇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她對我的哭聲深表不滿,她說:

  「哭什麼,哭什麼。」

  接著她不知指著哪張像片又說:

  「她不敢來,她偷了我的戒指,怕我向她要回來。」

  這個我童年記憶裡陰森的老女人,用陰森的語調逐個向我介紹像片上的人以後,才讓我離開她那間可怕的屋子。後來我再也不敢去國慶家中,即使有國慶陪伴我也不敢接近這個惡夢般的女人。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感到她其實並不可怕,她只是沉浸在我當時年齡還無法理解的自我與孤獨之中,她站在生與死的界線上,同時被兩者拋棄。

  我第一次登上國慶家的樓房,是那樣驚訝地看到遠處的一切。彷彿距離突然縮短了,一切都來到眼皮底下。田野就像山坡一樣,往上鋪展開去,細小走動的人讓我格格笑個不停。這是我第一次真實感到,什麼叫無邊無際。

  國慶是一個把自己安排得十分妥當的孩子,他總是穿得乾乾淨淨,口袋裡放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小手帕。我們站成一隊上體育課時,他常常矜持地摸出手帕擦一下嘴。他那老練的動作,讓鼻涕掛在胸前的我看到發呆。而且他像個醫生那樣擁有自己的藥箱,那是一個小小的紙板盒,裡面整齊地放著五個藥瓶。他將藥瓶拿出來向我介紹裡面的藥片治各類疾病時,這個八歲的孩子顯得嚴肅和一絲不苟,我崇敬的眼睛看到的已不是同齡的孩子,而是一位名醫。他總是隨身攜帶這些藥瓶,有時他在學校操場上奔跑時會突然站住,用準確自信的手勢告訴我,他身上哪兒患病了,必須吃什麼藥。於是我跟著他走進教室,看著他從書包裡拿出藥箱,打開瓶蓋取出藥片,放入嘴中一仰頭就嚥了下去。就那麼乾巴巴地嚥下去,他都不需要水的幫助。

  國慶的父親,是個令我生畏的人,在他感到身體不舒服時會走向他的兒子。那時我的同學就充滿激情了,他清脆的嗓音滔滔不絕,他會仔細詢問父親不舒服的來龍去脈。直到父親很不耐煩地打斷他,他才結束自己滔滔不絕的廢話,改用熟練的動作打開他那神聖的紙板盒,手在五個藥瓶上面比劃了幾下,就準確地拿出了父親需要的那種藥。當他將藥遞過去時,就不失時機地向父親要五分錢。那一次他父親答應了準備去取錢時,他迅速地遞上去一杯水,體貼地讓父親吃藥,自己走過去把手伸入父親扔在床上的衣服口袋,伸出來後向父親展示了五分的硬幣,然後放入自己口袋。當我們一起向學校走去,他卻從口袋裡摸出兩個五分硬幣。國慶是一個慷慨的同學,他告訴我另一個五分是為我拿的。隨即他就實現了自己的諾言,我們一人吃一根冰棍。

  我一直沒有見過國慶的母親,有一次我們三人在舊城牆上玩耍,揮舞著柳枝在黃色的泥土上奔跑,用吶喊佈置出一場虛構中的激戰。後來我們疲憊不堪地坐了下來,是劉小青突然問起了國慶的母親。國慶說:

  「她到天上去了。」

  然後他指了指天空:

  「老天爺在看著我們。」

  那時的天空藍得令人感到幽深無底,天空在看著我們。三個孩子被一種巨大的虛無籠罩著,我內心升起一股虔誠的戰慄,遼闊的天空使我無法隱藏。我聽到國慶繼續說:

  「我們做什麼,老天爺都看得一清二楚,誰也騙不了它。」

  對國慶母親的詢問,所引發出來對天空的敬畏,是我心裡最初感到的束縛。直到現在,我仍會突然感到自己正被一雙眼睛追蹤著,我無處可逃,我的隱私並不安全可靠,它隨時面臨著被揭露。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和國慶出現了一次激烈的爭吵。爭吵的話題是如果用麻繩將世界上所有的原子彈綁起來爆炸,地球會不會被炸碎。這個問題最先來自於劉小青,他想出用麻繩捆綁原子彈,讓我現在寫下這些時不由微微一笑。我清晰地記起了當初劉小青說這話時的神態,他是將快要掉進嘴巴的鼻涕使勁一吸,吸回到鼻孔後突發奇想說這番話的。他吸鼻涕的聲音十分響亮,我都能感覺到鼻涕飛入他鼻孔時滑溜溜的過程。

  國慶支持了劉小青,他認為地球肯定會被炸碎,最起碼也會被炸出一個可怕的大洞。那時候我們所有的人都會被一陣狂風刮得在天上亂飛亂撞,而且有一種嚇人的嗡嗡聲。就像我們的體育老師那樣,鼻子上有洞,說起話來嗡嗡地有著北風呼嘯的聲響。

  我不相信地球會被炸碎,就是一個大洞我也認為不可能。

  我的理由是原子彈是由地球上的東西做成的,原子彈小地球大,大的怎麼會被小的炸碎?我激動地質問國慶和劉小青。

  「你們能打敗你們爹嗎?打不敗。因為你們是你們爹生的。你們小,你們爹大。」

  我們都無法說服對方,於是三個孩子走向了張青海,那個打毛衣的男老師,指望他能夠做出公正的判決。那是冬天的中午,我們的老師正坐在牆角里曬太陽,他織毛衣的手滑來滑去,像女人的手一樣靈巧。他瞇著眼睛聽完我們的講敘後,軟綿綿地訓斥道:

  「這是不可能的。全世界人民都是愛好和平的,怎麼會把原子彈綁在一起爆炸?」

  我們爭論的是科學,他卻給了我們政治的回答。於是我們只能繼續爭吵,到後來成了攻擊。我說:

  「你們懂個屁。」

  他們回報我:

  「你懂個屁。」

  我那時被怒氣沖昏了頭腦,向他們發出很不現實的威脅,我說:

  「我再也不理你們啦。」

  他們說:

  「誰他娘的要理你。」

  此後的時間裡,我必須為自己不負責任的威脅承擔後果。

  國慶和劉小青正如他們宣告的那樣,不再理睬我。而我在實現自己的威脅時,卻顯得力不從心。他們是兩個人,我只是一個人,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他們可以堅定地不理我,我則是心慌意亂地不理他們。我開始獨自一人了,我經常站在教室的門口,看著他們在操場上興奮地奔跑。那時我的自尊就要無情地遭受羨慕的折磨。我每天都在期待著他們走上前來與我和好如初,這樣的話我既可維護自尊,又能重享昔日的歡樂。可他們走過我身旁時,總是擠眉弄眼或者哈哈大笑。

  顯而易見,他們準備長此下去,這對他們來說沒有絲毫損失。

  對我就完全不同了,放學後我孤單一人往家走去時,彷彿嘴中含著一棵楝樹果子,苦澀得難以下嚥。

  過久的期待使我作為孩子的自尊變得十分固執,另一方面想和他們在一起的願望又越來越強烈。這兩種背道而馳的情感讓我長時間無所適從後,我突然找到了真正的威脅。

  我選擇了國慶回家的路上,我飛快地跑到了那裡,等著他走來。國慶是一位驕傲的同學,他看到了我時擺出一副堅決不理睬的樣子。而我則是對他惡狠狠地喊道:

  「你偷了你爹的錢。」

  他的驕傲頃刻瓦解,我的同學回過頭來衝著我喊叫:

  「我沒有,你胡說。」

  「有。」

  我繼續喊道。然後向他指出就是那次他向父親要五分錢,結果卻拿了一角錢的事。

  「那五分錢可是為你拿的呀。」他說。

  我可不管這些,而是向他發佈了威脅中最為有力的一句話:

  「我要去告訴你爹。」

  我的同學臉色蒼白,他咬著嘴唇不知所措。我是這時候轉身離去的,像一隻清晨的公雞那樣昂首闊步。我當時心裡充滿了罪惡的歡樂,國慶絕望的神色是我歡樂的基礎。

  後來我也以近似的方式威脅了王立強,那個年齡的我已經懂得了只有不擇手段才能達到目的。威脅使我在自尊不受任何傷害的前提下,重獲昔日的友情。我用惡的方式,得到的則是一種美好。

  翌日上午,我看到國慶膽怯地走過來,用討好的語氣問我願不願意上他家樓上去看風景,我立刻答應了。這一次他沒叫上劉小青,只有我們兩個人。在走去的路上,他輕聲懇求我,別把那事告訴他父親。我已經獲得了友情,又怎麼會去告密呢?


拋  棄

  國慶在九歲的一個早晨醒來時,就必須掌握自己的命運了。在離成年還十分遙遠,還遠沒有到擺脫父親控制的時候,他突然獲得了獨立。過早的自由使他像扛著沉重的行李一樣,扛著自己的命運,在紛繁的街道上趄趄趔趔不知去向。

  我可憐的同學那天上午是被一陣雜亂的聲響從睡夢裡驚醒的。那是初秋的時節,這個睡眼惺忪的孩子穿著短褲衩走到了門口,看到父親正和幾個成年的男人在搬家中的物件。

  最初的時候,國慶喜悅無比,他以為是要搬到一個全新的地方去居住。他的喜悅和我當時離開南門時的喜悅十分近似,可他接下去面臨的現實則比我糟糕得多。

  我的同學用和那個清晨一樣清新的嗓音問父親,會不會搬到一個到處都有長翅膀的白馬那裡去。一慣嚴肅的父親沒有被兒子的幻想所感動,相反他對兒子的荒唐想法顯得很不耐煩,他讓兒子走開,對他說:

  「別擋著道。」

  於是國慶回到了自己的臥室,他是我們這群孩子中最為懂事的,可他當時的年齡還無法預見以後。他興致勃勃地整理起了自己的東西,那些半新不舊的小衣服,以及他收藏的螺帽、小剪刀、塑料手槍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卻有能力將它們整齊地放入一個紙板箱中。他是在一片嘈雜的聲響裡進行自己愉快的工作,並且不時跑到門口,自豪地看著他父親在搬傢俱時,顯露出來令他崇拜的力氣。然後輪到他自己了,我的同學竟然還能搬動那只和他人差不多大小的紙板箱。他是擦著牆壁一點一點移過去的,他知道牆壁也是一隻手,而且是一只有力的手。他雖然精疲力竭,可他的眼睛是那麼驕傲地望著從樓梯裡上來的父親,他的父親卻冷冷地對他說:

  「你搬回去。」

  我的同學只能竭盡全力地無功而返,他的頭髮因為滿是汗水,被他胡亂摸弄後猶如雜草叢生。那一刻他也許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坐在一把小椅子裡使用起了有限的思維。任何孩子都不會把自己的以後想得糟糕起來,現實還沒有這麼訓練他們。國慶那時的思維就像操場上的皮球一樣亂蹦亂跳,過於頑皮的思維很難和父親有關,他想到別處去啦。後來他喜氣洋洋地看著窗外的天空。我不知道他是否想像出了一匹白馬在空中展翅飛翔。

  家中亂七八糟的聲響一遍一遍走下樓梯,他似乎有所感覺,但他沒有進一步去知道這些聲響已被安放在了三輛板車上,所以他也沒有聽到車輪滾動。他那像蝙蝠一樣瞎飛的思維終止時,父親已經走入他的屋中,一個嚴峻的現實站在了他的身旁。

  國慶沒有告訴我們當初的詳細情景,而且我和劉小青都還年幼無知,是後來的事實讓我明白了國慶已被他的父親拋棄。我不喜歡國慶的父親不僅是因為他做了這種事,這個我見到過多次的男人,有著讓我心裡發虛的嚴厲。現在我尋找這個記憶中的形象時,突然感到他和我想像中祖母的父親有些近似。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如同審問一樣對我的來歷盤根問底,當國慶替我說話時,他冷冷地打斷我的同學:

  「你讓他自己說。」

  他當初咄咄逼人的目光讓我心裡發抖。他走入國慶房間時肯定也使用了這樣的目光。但他的聲音可能是平靜的,甚至可能有一些溫柔。他告訴兒子:

  「我要去結婚了。」

  接下去是要國慶明白以後的事實,十分簡單,父親不可能再照顧他了。我的同學那時的年齡顯然無法立刻領會其間的嚴酷,國慶傻乎乎地看著他的父親。這個混帳男人留下了十元錢和二十斤糧票後,就提起兩隻籃子下樓了。籃子裡裝的是最後要拿走的東西。我九歲的同學撲在窗口,在陽光裡瞇縫著眼睛看著他父親從容不迫地走去。

  國慶最初的悲傷,是他走入那兩個被搬空的房間開始的。

  即使那時他仍然沒有去想父親已經永久拋棄他了,他的眼淚和哭聲是因為突然面對了空蕩蕩的房間。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後,沒有被破壞的環境讓他漸漸平靜下來,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左思右想。這個房間我去過多次,我極喜愛那裡的窗口。他真正意識到自己的糟糕處境,是在這天下午找到我以後。那時我正在擦李秀英的寶貝窗玻璃,我聽到他在屋外的一聲聲喊叫。我不敢離開尚未擦完的窗戶,是李秀英無法忍受國慶那種如同玻璃打碎似的銳利喊叫,這個坐在床上的女人痛苦不堪地對我說:

  「你快去讓他閉嘴。」

  我怎麼能讓一個遭受不幸的人閉上嘴巴呢?我們站在屋外的石板路上,身後的木頭電線桿發出一片嗡嗡的聲響。我忘不了國慶當時蒼白的臉色,他雜亂無章地告訴我上午發生的事,那時他自己都還沒有弄明白。我所聽到的是一堆如同蒼蠅一樣亂糟糟飛來的印象,他父親搬動傢俱時的巨大力氣,以及提著籃子出門這樣的印象。我無法知道哪些應該在前,哪些應該在後。國慶是在向我講敘時終於逐漸明白了過來,他的講敘戛然而止,我看到他眼淚奪眶而出,然後說出了一句讓我們都明白的話:

  「我爹不要我了。」

  那天下午我們找到了劉小青,他正扛著一個拖把滿頭大汗地往河邊跑去。國慶的眼淚汪汪讓他大吃一驚,我告訴他國慶被他爹丟掉了。劉小青和不久前的我一樣莫名其妙,我冗長的解釋和國慶不住的點頭才讓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立刻說:

  「找我哥哥去。」

  去找那個戴鴨舌帽的大孩子,劉小青當時的驕傲恰如其分。誰不想有這樣的哥哥呢?我們走到了他端坐的窗下,那時輪到劉小青去講敘一切了。這個手拿笛子的大孩子聽完後顯得十分氣憤,他說:

  「豈有此理。」

  他將笛子迅速一插,翻身越出窗外,對我們揮揮手說:

  「走,找他算帳去。」

  我們三個孩子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清晨那場暴雨使街道旁的樹木掛滿雨水。前面走著一個單薄的大孩子,他的笛聲固然美妙,可他能打敗國慶的父親嗎?我們三個人傻乎乎地跟著他,他發怒的樣子讓我們充滿信心。他走到了一棵佈滿雨水的樹下,突然沉思起來,可是等到我們也走入樹下後,他立刻抬腿猛踢一下樹木,同時自己逃離了出去。樹上的雨水紛紛落下,淋得我們滿身都是。他卻哈哈大笑地回家了。

  他的行為很不光彩,否則劉小青不會面紅耳赤。尷尬的劉小青對國慶說:

  「去找老師吧。」

  濕淋淋的國慶搖搖頭,哭泣著說:

  「我誰也不找了。」

  我的同學獨自走去了,這個聰明的孩子能夠說出他所有舅舅和阿姨的姓名。他回到家中以後,想到了死去母親的兄妹,於是他就坐下來給他們寫信。他的信是用鉛筆寫成的,寫在從練習簿裡撕下的紙上。他在表達自己處境艱難時,顯然更為艱難地寫下了這些。不久後,他母親的兄妹全部趕來,證明了他在信上準確地表達了一切。

  國慶以他童年時的細心,記住了所有舅舅和阿姨所從事的工作,從而使他能夠開出八張信封。但是他不知道信該如何寄出。他在屋中時將八張紙疊成了八個小方塊,他做事一向有條不紊。然後他將它們捧在胸前,向塗著深綠顏色的郵局走去。

  一個坐在郵局裡的年輕女人接待了我的同學,國慶怯生生地走到她面前,用令人憐憫的聲調問她:

  「阿姨,你能像老師那樣教我寄信嗎?」

  那個女人卻這樣問他:

  「你有錢嗎?」

  國慶讓她吃驚地拿出了十元錢,雖然她幫助了他,可她始終像看著一個小偷那樣看著我的同學。

  國慶母親的八個兄妹趕來時,氣勢十分盛大,他們以強有力的姿態護衛著國慶走向他的父親。被八個成年人寵愛著的國慶,一掃這些日子來的愁眉苦臉,他神氣十足地走在他們中間,不時回頭吆喝我和劉小青:

  「跟上我們。」

  那是傍晚的時刻,我和一群成年人走在一起,我的驕傲僅次於國慶,我看到劉小青同樣也耀武揚威。就在這天下午,國慶喜氣洋洋地向我們宣告:他的父親馬上就要搬回來住了。

  這是我來到孫蕩後第一次傍晚出門,我請假時向王立強說明了這一切,王立強令我感激地允許我在黃昏時刻走出家門。他支持我這時候和國慶站在一起,但他警告我什麼話都不要說。事實上我和劉小青根本進不了國慶父親的新婚之屋,我們只能站在屋外的泥土上。前面是一堆矮小的房屋,我們很奇怪國慶的父親為何放著樓房不住,卻住到了這裡。

  「這裡什麼風景都看不到。」

  我和劉小青都這麼說。我們聽到了那八個來自外地成年人的聲音,他們的城市口音給我們帶來了高樓大廈和柏油馬路的氣息。這時候兩個比我們小得多的男孩趾高氣揚地走過來,蠻不講理地要我們滾蛋。後來我們才知道,他們是國慶父親新娘的兩個寶貝兒子。我們被兩個小得多的男孩驅趕,這簡言太荒唐可笑。我們警告他們,應該是他們立刻滾蛋。於是他們用唾沫向我們射擊,我和劉小青走上去給他們各自一拳。這兩個外強中乾的小傢伙立刻嚎啕大哭起來,他們的援兵立刻從那堆矮小的房屋裡衝了出來,是一個像豬蹄子那麼胖乎乎的女人,那是他們的母親。國慶父親的新娘唾沫橫飛,凶神惡煞似的撲了過來,嚇得我和劉小青拔腿就逃。這個女人用男人慣用的髒話尖聲咒罵著,追趕我們。她一會兒叫嚷著要把我們扔進糞坑,一會兒又發誓要把我們吊在樹上,她追趕時向我們描繪了一系列可怕的結局。我在疲於奔命時回頭張望了一下,看到一個胖女人身上的肥肉胡亂抖動,這情景讓我頭皮一陣陣發麻。這麼胖的女人即便壓一下,都能把我們壓死。

  直到我們逃過了一座石拱橋,才看到她罵罵咧咧地走回去,她可能感到更重要的是立刻去援助她的新郎。確定她沒有在什麼地方埋伏下來後,我和劉小青膽戰心驚地往回試探著走去,就像電影裡深入敵區的偵察兵那樣小心翼翼。那時天色已黑,我們回到了原先的地方,在照射過來的燈光裡,我們所聽到的依然是那八個兄妹慷慨激昂的聲音,我們為什麼聽不到國慶父親的聲音?過了很久,我們終於聽到了另外的聲音,就是那個追趕我們的聲音,她告訴他們:

  「你們是來打架,還是來講道理。打架要人多,講道理一個人就夠了。你們全都給我回去,明天派一個人來。」

  這個粗俗的女人一旦開口,竟然還能讓語言充滿威力。她盛氣凜人地讓他們回去,就如她的兒子讓我們滾蛋。那八個來自城市的兄妹無言了片刻,隨即他們的話語蜂擁而出。我和劉小青一句都聽不明白,那麼多人同時說話,來到我們耳中時等於什麼話都沒說。國慶的父親是這時候開口的,否則我們還以為他不在呢。那個我很不喜歡的男人怒氣十足地對那八個兄妹喊道:

  「叫什麼,你們叫什麼。你們也太不負責任了,你們聲音這麼大,讓我以後怎麼在社會上做人?」

  「誰不負責任了?」

  接下去猶如房屋倒塌似的爭吵不休,似乎有幾個男人要去揍國慶的父親,而幾個女人聲嘶力竭地阻撓著他們。國慶母親的兄妹們隱入了憤怒和苦惱之中,這一對新婚男女要命的固執,使他們精疲力竭地講敘道理之後,驀然發現根本就沒有聽眾。他們沒有一點辦法來和這一對男女認真地說話。應該是大哥吧,八人中為首的那一位,決定不把國慶交給他們了。他對國慶父親說:

  「就是你願意撫養,我們也絕不會答應。你這種人,簡直是畜生。」

  這八個成年人從那裡走出來時,讓我們聽到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呼吸聲。飽受驚嚇的國慶走在他們中間,恐懼不安地看著我和劉小青。我聽到他們中間一個男人說:

  「姐姐怎麼會嫁給這種人。」

  過度的氣憤使他抱怨起了國慶已經死去的母親。

  國慶由他們承擔起了撫養的義務,此後每月他們都各自給國慶寄來兩元錢。那個塗著深綠顏色的郵局,成了國慶財富的來源。他每個月都有幾次向我們得意洋洋地宣告:

  「我要去郵局了。」

  國慶最初得到十六元生活費時,也使我經歷了童年時最為奢侈的生活,還有劉小青和別的幾個同學。我們緊緊跟隨著國慶,他的嘴時時嚮往著那些糖果和橄欖。他是一個慷慨大方的孩子,他給予了我們和他一樣的享受。他像個闊少一樣揮霍自己不多的錢財,我們每天清晨向學校走去時,都在心裡期待著他的揮霍。於是到這個月最後的十來天,我的同學就一貧如洗了,他不得不依靠我們的施捨充飢。我們卻無法像他施捨我們時那麼大模大樣,我們在家中開始了行竊。偷一把煮熟的米飯,偷一塊魚、一塊肉、幾根蔬菜。都用髒乎乎的紙包起來送給國慶。國慶把它們攤開放在腿上,他津津有味地吃著,把咀嚼的聲音搞得那麼響,讓仍站在一旁早已吃飽的我們垂涎三尺。這樣的情景沒有持續多久,我們的老師,那個打毛衣的張青海,收走了國慶的生活費代為保管,每月只給他五角錢零用。即便這樣,國慶依然是我們中間最為富有的。

  國慶被父親拋棄以後,逐漸習慣了自己安排自己。他在心裡從沒有真正接受這個事實,他沒有倣傚父親的行為,也將父親拋棄。相反父親依然像過去那樣控制著他,我們的老師可能是常常忘了國慶的現狀,他仍然用向父親告發這樣的方式,來讓做了錯事的國慶膽戰心驚。我的同學那時竟然不去想自己早已是自由自在,而是毫無意義地忐忑不安著。對他來說,父親似乎依然時刻注視著自己。

  另一方面,他以孩子的天真為父親的突然出現而激動不安。其實他父親的出現只不過是在街上的偶爾撞見,那個男人六親不認的神態,決定了他不可能有朝一日來到國慶的床前。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三人站在街旁,用小石子打路燈。這個主意完全是國慶想出來的,我們勁頭十足,都期望著自己砸碎路燈。當一個成年人走過來制止我們時,我和劉小青嚇得撒腿就跑,令我們吃驚的是國慶寸步未動,他站在那裡響亮地說:

  「這又不是你家的燈。」

  可是那時候國慶的父親突然出現了,國慶立刻喪失了剛才的勇敢,而是戰戰兢兢地走過去叫了一聲:

  「爹。」

  隨後向父親申辯自己沒有砸路燈,他那時像個十足的叛徒指著我和劉小青說:

  「是他們在打路燈。」

  國慶的父親卻是惱怒地說:

  「誰是你的爹?」

  這個男人放棄了對兒子處罰的權利,對國慶來說,這樣的打擊遠甚於放棄對他的照顧。接下去我們看到的國慶是那麼的可憐巴巴,他穿越馬路走來時都咬破了嘴唇,他竭力忍住了急欲流出的眼淚。

  就是這樣他依然堅信有朝一日醒來時,會看到父親站在床前注視著他。有一次他充滿信心地告訴我,一旦他父親生病,那麼他就會——「來找我的。」

  他反覆要我證明,他的父親生病時會向他求醫。他一遍遍地對我說:

  「你看到過的,對吧,你看到過的。」

  他不再隨便動用那個小紙板盒,在連續咳嗽的時候,他都沒有打開那些藥瓶。他天真地以為,只要瓶裡有藥,他的父親就總有一天會回來。

  這種時候國慶在談到他母親時,不再因為往事過於遙遠而顯得淡漠。他經常說從前這個詞了,從前他母親活著的時候,他有多麼多麼好。他從來沒有告訴我們從前幸福的具體事例,只是用不停的感歎,讓我們對他模糊不清的從前羨慕不已。他開始想像他的母親,在無依無靠的時候,這個只有九歲的孩子,想像沒有面對未來,而是過早地通往了過去。

  童年時,我們對飛馬牌煙盒上飛翔的駿馬迷戀不已,我們生長的平原只有牛哞哞叫喚著走過,那些綿羊總是長久地被關在茅棚裡。對於豬,我們都不喜歡。我們最為熱愛的是飛翔的白馬,我們從沒有見過它們。後來一群軍人來到了孫蕩,一輛馬車在夜深人靜的時刻穿越了整個城鎮,駛進了鎮上的中學。

  那天上午放學後,我們三個人揮舞著書包向中學奔跑而去。國慶張開手臂像一隻大鳥一樣跑在前面,他的喊叫糾正了我的錯誤理解,他叫著:

  「我是飛馬啊。」

  跟在後面的我和劉小青,除了摹仿他,就再也找不出更能表達我們激動的姿態了。

  我們成了三匹尖聲嚎叫的飛馬,飛過了百貨店,飛過了影劇院,飛過了醫院——飛過醫院以後,國慶像是被擊中似的放下了手臂,他的飛翔夭折了。他哭喪著臉,貼著牆壁往我們來的方向走去。他都沒有和我們說一句話,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趕緊追上去問他為什麼不去看飛馬了。可他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走,我們去拉住他,他生氣地打開我們的手,哭泣著說:

  「你們別理我。」

  我和劉小青傻頭傻腦地互相看了半晌,然後驚愕地看著他走遠。隨即我們就不再吃驚,我們立刻忘記了他。我和劉小青張開手臂繼續奔跑,要去看飛翔的馬。

  那是兩匹棕黃的馬,它們在中學的小樹林裡,一匹在木槽裡喝水,另一匹不停地在樹幹上蹭屁股。它們根本就沒有翅膀,而且渾身髒乎乎的。一股馬臊臭熏得我們齜牙咧嘴。我輕聲回劉小青:

  「這是馬嗎?」

  劉小青提心吊膽地走上去,怯生生地問一位年輕的軍人:

  「它們為什麼沒有翅膀?」

  「什麼?翅膀?」那個軍人很不耐煩地揮揮手,「走開,走開。」

  我們趕緊走開,周圍的人都嘻嘻笑了起來。我對劉小青說:

  「這肯定不是馬,馬應該是白顏色的。」

  一個大孩子對我們說:

  「對,這不是馬。」

  「那它是什麼?」劉小青問。

  「老鼠。」

  這麼大的老鼠?我和劉小青嚇一跳。

  國慶在醫院的門口看到了他的父親,他突然悲傷的原因是他父親走進了醫院,這情景意味著他最後的期待已經落空。

  那時候飛馬還有什麼意思呢?

  第二天國慶告訴了我們,他昨天為何轉身離去。他憂傷地說:

  「我爹不會來找我了。」

  然後他響亮地哭了起來。

  「我看到他去醫院了,他生了病都不來找我,他就再也不會來找我了。」

  國慶站在籃球架下放聲大哭,他一點都不知道難為情,我和劉小青只得氣勢洶洶地去驅趕圍上來的同學。

  被活人遺棄的國慶,開始了與樓下那位被死人遺棄的老太太的親密交往。那個穿著黑色綢衣,臉上的皺紋如同波浪一樣的老女人,實在讓我害怕,可是國慶卻不對她產生恐懼。

  國慶不再把全部的時間,貢獻給我們共同的童年。他經常和那位孤單老太太呆在一起。有時我在街上看到他們兩人拉著手一起走來,國慶本該是活潑的臉,在她黑色的手臂旁顯得有些陰沉。這個女人以她垂暮的氣息腐化著國慶蓬勃的生命力,從而讓我現在眺望尚是年幼的國慶時,看到了他臉上閃爍著灰暗的衰落。

  我無法設想他們兩人坐在一間門窗緊閉屋中的情景,他們肯定會走上與死人交往的路途。那個嗓音瘖啞的老太太講敘死人時,有著令人戰慄的親切,這一點我已經飽受驚嚇了。

  而我的同學顯然被這一切所迷住,他經常向我和劉小青講起他的母親,怎樣在黎明前無聲地走來和他說上幾句話後又無聲地離去。當我們詢問究竟說些什麼時,他卻神態莊重地告訴我們這應當是保密的。有一次他母親忘了回去的時間,公雞的啼叫使她大驚失色,急忙中她沒有從門口出去,而是破窗而出像鳥一樣飛走了。這個細節的應用,無疑增強了國慶敘述的真實性,也使我一連幾天疑惑不解。國慶母親破窗而出讓我為她擔驚受怕,她家可是住在樓上。我曾悄悄問過劉小青:

  「她會不會摔死?」

  劉小青回答:

  「她已經死了,就不會怕摔死。」

  我聽後恍然大悟。

  國慶講敘他和母親相會時的神態是那麼的認真,甚至是幸福的,我們很難不相信他。可他講敘的語調實在叫我害怕,那種迷人的親切和黑衣老太太簡直一模一樣。

  而且他聲稱自己經常看到菩薩,有房屋那麼大,像陽光那麼金燦燦,它會突然在眼前的上空出現,隨即猶如閃電一樣消失。

  有一天傍晚,我們兩人坐在河邊,我反駁了他,我堅決不相信會有菩薩,為了證明自己的不信,我大罵菩薩。國慶卻無動於衷地坐著,過了一會才說:

  「你罵菩薩時,心裡怕極了。」

  他不說這話我還好,那麼一說我突然真的害怕了。那時夜色正在來臨,我看著寬廣無比的灰暗正在瀰漫開來,內心的顫抖使我的呼吸雜亂無章。

  國慶繼續說:

  「不怕菩薩的人會受到懲罰的。」

  我聲音亂抖地問他:

  「是什麼樣的懲罰呢?」

  國慶沉思了片刻,然後說:

  「婆婆知道。」

  那個嚇人的老太太知道?

  國慶輕聲告訴我:

  「人在害怕時就能看到菩薩。」

  我立刻睜大眼睛去看灰暗的天空,可是什麼都沒有看到。

  我嚇得都要哭出來了,我對國慶說:

  「你可千萬不要騙我。」

  那時的國慶體現了令我感激的友情,他輕聲鼓勵我:

  「你再仔細看看。」

  我再次睜大眼睛,那時天完全黑了。害怕和虔誠終於讓我看到了菩薩,我不知道是真正看到,還是在想像中看到,總之我看到了一尊有房屋那麼大,像陽光那麼金燦燦的菩薩,不過它一閃就消失了。

  那位和死者親密無間並且無所顧忌的老太太,由於生命還在極其苦惱地延續,她就不得不經常和極其陌生的現實打交道。她用可怕的方式使國慶的靈魂得到安寧,國慶則以勇敢的行為在現實中保護了她。

  她最為憂心忡忡的是那條經常盤踞在胡同中央的黃毛狗,當她不得不上街買米買鹽或者打醬油時,狗使她的害怕,遠遠勝過她使我的害怕。事實上那條沒有孩子喜歡的醜八怪老狗,對誰都汪汪亂叫,可她卻是一廂情願地把自己作為了它唯一的敵人。那條狗一看到她就顯出一副窮凶極惡的樣子,它汪汪吼著不斷做出準備撲上去的姿態,其實它只是原地蹦堊而已。那時候她屋內牆上眾多的死人就愛莫能助了。我看到過她被狗嚇得渾身哆嗦,她的小腳在往回逃命時充滿了彈性,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把身體搖擺得像一把正在煽動的扇子。那時候國慶的父親還沒有離家出走,我們三個孩子在後面幸災樂禍地高聲大笑。我向國慶家走去時,已經不用擔心她在門縫後面的半張臉,她沒有工夫在門後守候我們,而是坐在自己屋中哭哭泣泣。我們會貼到她的門上,從木縫裡欣賞她撩起衣角擦眼淚。

  後來,她通過死者和國慶建立了奇妙的默契,也就意外地得到了國慶的保護。那些日子裡她每次上街都要有國慶走在身邊,這樣她就可以不必提心吊膽。那條黃毛狗每次汪汪叫著企圖阻擋他們,國慶都蹲下身體做出一副撿石頭的樣子,狗就迅速逃竄了。他們繼續往前走去時,老太太的眼神充滿了對國慶的崇拜,我的同學則是驕傲地對她說:

  「再凶的狗也都怕我。」

  對狗的懼怕,使她每天都要跪在泥塑的觀音前,虔誠地懇求菩薩保佑那條老狗長壽。國慶每次放學回家,她最先詢問的就是那條狗還在不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她就欣然微笑起來。

  她最為擔心的就是黃毛狗先她而死。她告訴國慶,去陰間的路途非常遙遠,既黑又冷,她要穿上棉衣還要拿一盞油燈。如果狗比她先死,就會在陰間的路上守候她,她說到這裡時緊張得全身發抖,她眼淚汪汪地說:

  「到那時候你就幫不了我了。」

  這個孤獨的老女人,具有時代特有的固執和認真。她用了幾十年的油瓶有自己的刻度,她不相信商店的售貨員,他們灌油時眼睛總是望著別處。一旦油超過了刻度,她絕不會沾沾自喜,而是心懷不滿地倒出來一點。如果沒有到刻度,那麼不加滿她就不會走開,她會長時間地站在那裡,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固執地看著油瓶。

  她的丈夫似乎在很早以前就魂歸西天。那個有很大力氣的男人,生前對螺螄有著古怪的熱衷。他喜歡坐在夏天的天井裡,搖著扇子悠然自得地吃著螺螄。她幾十年守寡生涯裡,對丈夫最好的紀念還不是她力保了貞操,而是一絲不苟地繼承了他的這一嗜好。生前的時候,那個男人佔有了所有的螺螄肉,她則是心甘情願地去吃屁股上那截亂糟糟的東西。丈夫死後的幾十年,她始終沒去嘗螺螄肉的滋味,心滿意足地吃著它們的屁股,把肉留給掛在牆上的丈夫。她把習慣和懷念融為了一體。

  我的同學對螺螄並不喜歡,可那位老太太將螺螄吸得滑溜溜的響亮,而且每吸一次都伸出舌頭舔去留在嘴唇上的殘汁。這情形不斷重複以後,國慶就很難去阻止嘴角流出的口水。食慾激動起來的國慶,試著去拿桌上的螺螄肉時,這個老女人立刻驚慌了,她趕緊拍掉國慶手中的食物,湊近他的耳朵嚇人地說:

  「他看見啦。」

  那個掛在牆上的死人確實是在看著他們。

  我十二歲那年春天的時候,這個老太太終於獲得了一勞永逸的長眠。她死在了路上。她是和國慶去街上買了醬油往回走時,突然感到自己的腳有點邁不動了。她說要找一個地方歇一下,說著走向了一個牆角,在陽光裡懶洋洋地坐了下來,雙手抱著醬油瓶。我的同學一直站在她的身旁,她閉上眼睛後,國慶以為她睡著了。我的同學無聊地站在那裡東張西望,那是陽春時節,他看到牆邊的青草已經生長了出來,陽光使他瞇縫起了眼睛。老太太中間曾睜開過眼睛,輕聲細氣地問他那條狗還在不在?國慶朝那條狗看看,狗正趴在胡同中央昂著頭注視著他們。他說在那裡呢。老太太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後,又閉上了眼睛。國慶仍然站在她身旁,有一會他心情愉快地看著陽光怎樣在她臉上的皺紋裡波動。

  國慶後來告訴我們,她是迷了路以後凍死的。她去陰間的時候太匆忙了,都忘了穿棉衣和拿油燈。陰間的路長得走不完,又黑又冷。她在漆黑不見五指的路上走呀走呀,結果迷路了。前面呼呼的寒風吹過來,她被凍得直發抖,她實在走不動路了,只好坐下來。她就這樣被凍死啦。

  國慶在十三歲的時候,終於使自己成為了真正的自由人。

  他不願意背著書包去接受老師滔滔不絕。當劉小青他們都升入了中學,國慶則開始幹活掙錢了。


(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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