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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在細雨中呼喊》

第 三 章


遙  遠

  說我祖父孫有元是一個怒氣沖沖的傢伙,那是我父親的看法。孫廣才是一個善於推卸責任的父親,他熱衷於對我進行粗野的教育,當我皮開肉綻,同時他也氣喘吁吁的時候,他就開始塑造祖父的形象了,他說:

  「要是我爹,早把你揍死啦。」

  我的祖父已經死去,我父親就像當時所有依然活著的人那樣,習慣於將暴君這種可怕的意思安放在死者的墳頂,而他們自己是文明和優雅的。父親的話多少起到了這樣的效果,在那使我痛不欲生的時刻總算過去後,我在心裡不能不對父親有所感激。父親這話畢竟還是表達了對我生命的重視。

  當我成年以後,開始確立祖父在我心目中的真實形象時,我感到難以將他想像成一個怒氣沖沖的傢伙。也許我父親是用自己童年的教訓給予我安慰,彷彿他是在這樣說:比起我小時候挨的打,你這又算得了什麼。如果我當時就能夠理解到這一層意思,那麼我的肉體在遭受打擊時,我的自尊仍將會完好無損。可是疼痛使我喪失了全部的智力,除了像動物那樣發出喊叫,我又能表達什麼呢?

  我祖父在那個時代裡表現出來的對女性的尊重令人吃驚,其實他是在不知不覺中表達著對命運的感激。我的祖母曾經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女子,她十六歲時穿著繡花小鞋在轎子裡成為了他人之妻,可是兩年後她卻被迫離開那座深宅大院,伏在一個窮光蛋的背脊上昏昏欲睡。我一貧如洗的祖父將她帶到了雜草叢生的南門。我祖母值得炫耀的出生,使孫有元一生都暗淡無光。

  這個我三歲時死去的女人,始終保持了與我們家當時的氣氛很不協調的習慣,以此證明她曾經有過的富貴生活並未全部消亡。冬天寒冷的時候,我貧困的家中竟然燃起炭火。我祖母終日地候在炭盆旁,雙目微閉一副無所事事的神態。她一生睡覺之前都要用熱水燙腳,那雙形狀古怪的小腳在水中逐漸出現了粉紅的顏色,這個印象在我記憶裡經久不衰。那是一雙從未下過水田的小腳,雖然她和一個種田人同床共眠了三十多年。她那種慵懶的貴族習氣在我們破爛不堪的家中,竟然不受阻撓地飄蕩了幾十年。在父親眼中是怒氣沖沖的祖父,在我眼中卻是垂著雙手,謙卑地站在祖母的腳盆前。

  我祖母在一個冬天的早晨應該醒來的時候沒有醒來。她事先沒有絲毫跡象而猝然死去,使我祖父被悲傷弄得不知所措,他在見到村裡任何人時都朝他們露出膽怯的笑意,彷彿家中出了醜事,而不是妻子的死去。

  我似乎看到了這樣的情形,我祖父孫有元站在紛揚的雪花中,穿著沒有紐扣的黑色棉襖,骯髒使棉襖亮晶晶。裡面沒有別的衣服,他用一根草繩繫住棉襖,胸口的皮膚暴露在冬天的寒冷裡。這個躬著背,雙手插在袖管裡的老人,讓雪花飄落並且融化在他胸口上。他的眼睛在笑容裡紅潤起來,然後淚水滾滾而出。他試圖將自己的悲哀傳達到我一無所知的內心,我依稀記得他這樣告訴我:

  「你奶奶熟了。」

  我祖母的父親肯定是那個時代最為平庸的富人,我祖父以窮人的虔誠對這位有幸見過一面的岳父,始終懷著不可動搖的敬仰。孫有元晚年時常張開他荒涼的嘴巴,向我們講敘祖母昔日富貴,可我們的耳朵更多地淹沒在祖父毫無意義的感歎之中。

  我年幼時一直不明白祖父的岳父為何總是手握戒尺,而不是我想像的那樣應該拿著線裝的書籍。這一點孫廣才也一樣做到了,不同的是我父親手提掃帚,可不同的工具表達的是同樣的目的。這個可怕的亡靈具有舊時代的嚴厲,他用自己的平庸去教育兩個和他一樣平庸的兒子,而且異想天開地指望他們光耀祖宗。對他的女兒——我的祖母,他也同樣不掉以輕心。他把我祖母生活的每一刻幾乎都變成了儀式,我可憐的祖母並不認為這種就範使她喪失了最起碼的自由,她懷著盲目的幸福去嚴格遵守父親的規定,何時起床,何時開始繡花,走路的姿態等等。後來她又將父親的威嚴傳達給了我祖父,在孫有元誠惶誠恐的目光中,我祖母心滿意足地品嚐著自己的優越。我祖父一生都被她那曇花一現的富貴籠罩著。而我祖母唯一謙虛的舉止,那就是她從來都側身坐在我祖父對面。她父親的訓誡是如此有力,使她早已在事實上逃離父親以後,仍然深受束縛。

  這個以嚴謹為榮的男人在為女兒選擇婆家時,以其犀利的目光一眼就看準了一個和他類似的男人。當我祖母第一個丈夫以僵硬姿態來到他面前時,他女兒的命運已經確定了下來。這個即便是說一句最為平常的話都要仔細思索的傢伙,在我今天看來很難不是弱智,比起我那個生氣勃勃的窮光蛋祖父來,他實在算不了什麼。然而他使我祖母的父親滿心歡喜,這種歡喜直接影響了我的祖母,她每次向我祖父提起他時,臉上都掛著標榜的神態。我的祖父是第二個受害者,孫有元凝神細聽時的恭敬,使那個身穿長衫的傢伙成為了我祖父自卑一生的鏡子。

  那個呆頭呆腦的人穿著綢緞的衣衫,從我祖母朱紅的大門矜持而入,上了蠟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他右手微提長衫,穿過庭院來到客廳,從一張八仙桌邊繞過去,走到了我祖母父親的面前。就這麼簡單,他娶走了我的祖母。祖父講述這些時,我剛好六歲,就是我即將被孫廣才送給別人的時候,祖父的講敘難以激起我同樣的興奮,只是一種微微的驚訝。只要從一扇敞開的大門走進去,再繞一下,就能娶走一個女人。我想:這我也會。

  我祖母出嫁時的豪華,由於她後來三十多年的貧困,被她自己的想像所誇大了。後來又通過祖父很不可靠的嘴,來到了我耳中。於是我的腦袋裡塞滿了喧天的鑼鼓聲,其中有一支嗩吶格外嘹亮,抬嫁妝的隊伍長得望不到頭。我祖父反覆強調八人大轎,可我怎麼會明白八人大轎的氣派,畢竟我才六歲。祖父的講述過於激動,使祖母的婚禮在我腦中亂七八糟,最要命的是那支嗩吶,祖父學吹出來的嗩吶聲,就像深夜的狗吠一樣讓我害怕。

  我年方十六的祖母,她的臉蛋像是一隻快從樹上掉下來的蘋果,即使如此她依然被塗上了厚厚的胭脂。我祖母在那個下午從轎子裡被迎接出來時,她的臉在陽光下如同陶器一樣閃閃發亮。

  那個古板的新郎著實讓我祖母大吃一驚。整個婚禮裡他臉上都掛著被認為是莊重的微笑,笑容如同畫出來似的紋絲不動。這個在我看來是假笑的傢伙,並沒有將他的君子姿態保持到床上。洞房花燭之時來到後,新郎的動作出奇地敏捷,我祖母在片刻的愕然後,發現自己已經一絲不掛。這個來勢兇猛的傢伙不說一句話就把該幹的事都幹了。豎日清晨他醒來後發現新娘傳說般地消失了,他驚慌的尋找一直持續到打開那扇櫃門為止,我赤裸的祖母在衣櫃裡瑟瑟打抖。

  他人倒不壞。這是我祖母對他的最終評語。我無法設想在新婚之夜弄得新娘神智恍惚以後,他又通過舒適手段使我祖母得到了有效的安慰。此後的兩年裡,我祖母對每日來臨的黑夜,都能心安理得並且受之無愧。我祖父孫有元稱他是一個知道疼女人的男人,我懷疑這是祖母在漫長的回憶裡重新塑造的形象。祖母對往事的念念不忘,使孫有元三十多年的溫順和謙卑顯得可有可無。

  我祖母的婆婆穿著一身黑色的綢衣,坐在夏天的客廳裡,身旁是一個打扇的布衣丫環。她談論自己滿身的疾病時神態嚴肅,她無法容忍家中有呻吟之聲,包括她自己的,這對她來說和狂笑一樣傷風敗俗。於是她的呻吟轉化成了冷漠的語調,似乎在說著另一個深受疾病之苦的人。我祖母長時間地沉浸在她有關病痛的各種描述之中,其氣氛的陰森可想而知。

  但我祖母的心理並未受到多大的影響,事實上她的父親已經預先給予了她類似的教育。這個死去一般的家庭只有在夜晚時刻,她丈夫在床上短暫的活潑舉止才略顯生氣。然而我祖母卻感到十分親切並且理所當然,她在爬上我祖父的背脊之前,很難設想還有另外的家庭。就如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臉蛋長得十分不錯,直到後來我祖父堅定不移的鼓勵和真誠的讚美,她才總算知道了這一點。而她的父親、丈夫以及婆婆在這方面向來是守口如瓶。

  我無法知道祖母在那個家庭裡更多的事,他們生前的生活早已和他們一起被埋葬了。我祖父在失去妻子的最初幾年裡,寂寞和憂傷使他對祖母的往事充滿熱情,當他灰暗的眼睛閃閃發亮時,我祖母就在他的話語裡復活了。

  我祖母命運出現轉折的時刻是一個晴朗的清晨,我的祖母年輕漂亮,不是後來我見到的那個皺皺巴巴的老太太。雖然她身上具備了和那個家庭相協調的古板,可她畢竟只有十八歲,幽居深院的年輕女子很容易被戶外的鳥鳴吸引。我祖母穿著大紅的褂子腳蹬繡鞋,站在了石階上,清晨的陽光照射在她紅潤的臉上,她的纖纖細手有著動人的下垂。兩隻活潑的麻雀在庭院的樹上嘰嘰喳喳,它們施展了一系列在我祖母看來是迷人的小動作。我年輕無知的祖母不知道它們是在談情說愛,她被它們之間的親密和熱情深深感動。以至她婆婆滯重的腳步來到她身後時她都一無所知,她完全沉浸到了那個清晨美妙的情調之中。沒有過去多久,兩只麻雀依然在樹枝上搔首弄姿的時候,嚴厲的婆婆已經無法容忍她那種出格行為繼續下去,於是她聽到一個嚇人的聲音在耳邊突然響起,那個滿身疾病的女人冷冷地說:

  「該回屋去了。」

  我祖母那時受到的驚嚇使她一生難忘,她回過頭去以後,看到的不是往常那種嚴厲,她從婆婆臉上複雜又鋒利的神色裡,看到了自己不安的前途。我祖母是一個聰明的女子,那時她立刻明白了那兩隻麻雀表現出來的美妙,其實是一種下流的勾當。她回到了自己屋中,預感到自己闖下了大禍,在前途不可預測的時刻,她的心臟在胸腔裡狂奔亂跳。她聽著婆婆的腳步拖泥帶水地走入另一間屋子,不久之後是一個輕快的腳步正在接近,那是丫環走來,丫環走進了書房,將她在書房裡昏昏欲睡的丈夫叫走了。

  此後來到的寂靜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可我祖母內心的不安逐步擴張,到頭來那種害怕裡出現了期待的成份,她突然期待婆婆對她的懲罰快些來到,懸而未決只能使她更加提心吊膽。

  晚飯的時候,我祖母最初預感到不幸即將來臨,那時她的婆婆表現出了令人吃驚的親切,有那麼幾次她眼圈竟然微紅了,而她的丈夫則顯得悶悶不樂。晚飯之後我祖母被留了下來,開始傾聽她婆婆冗長的講敘,婆婆向她展示了她們無可挑剔的家史,無論是學問還是在仕途上,都是值得後人炫耀的。而且她們祖上還出過一位貞節烈女,是清代一個憐香惜玉的色情皇帝加封的。她的講述來到這裡時真是留連忘返。

  最後告訴我祖母去整理一下自己的東西吧。這話聽上去再明白不過了,一道休書已經來臨。

  我祖母難以忘記最後那個夜晚,那個古板的丈夫開始像一個人那樣表達溫情了,雖然他依然不說一句話,可他(我祖母后來告訴祖父)用手給予好長久的撫摸,至於眼淚,我的祖父不知為何沒有說起。也許正是那一夜,使我祖母對他永生不忘。到後來從我祖父口中而出時,這個腐朽的傢伙便成了一個知道疼女人的男人。

  我祖母的婆婆畢竟是處在舊時代尾巴上的女人,她沒有祖上那種專橫,她沒有對兒子說你應該怎樣,而是給了他一個自己選擇的機會,雖然他的選擇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第二天清晨很早就起床了,她的婆婆起得更早。當她的丈夫來到客廳時又恢復了往昔的神態,我祖母很難從他臉上找到昨夜的悲哀。他們一起吃了早餐,我祖母那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這個還太年輕的女人顯得六神無主。厄運即將來到,這已不容懷疑,可來到之前,我的祖母依然昏頭昏腦。眼前的一切都在迷迷糊糊地搖擺。

  然後是三個人走出家門,我祖母身穿黑衣的婆婆,將他們帶到一條大路上。她指示我的祖母往西走,而她自己則走向了東面。那時候日本人的馬蹄聲正在逐漸逼近,逃難的人流斷斷續續地呈現在那條清晨的路上。那個捍衛家庭清白的女人走向旭日東昇,而我祖母只能讓背脊去感受陽光的照耀。

  她的丈夫最後看著她走去的身影時,有不可言喻的悲哀,可他選擇跟隨母親向東走卻是不加思索的。

  就這樣,我祖母肩背一個沉重的包袱,裡面是她的衣服和手飾,以及一些銀元。她的臉色可怕地蒼白,此後三十多年她的臉蛋不再有紅彤彤的時候了。晨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可她一點沒覺察,她走在逃難的人流裡。也許這能給她一點安慰,因為那麼看上去她不像是一個被休的女人,她臉上不知所措的悲哀,身旁的人也同樣具有。我的祖母就像隨波逐流的樹葉,她將自己的悲哀和眾人的逃亡混為一談。顯然她已經無顏回到嚴厲的父親那裡。她和眾多的人走在一起時,延緩了她對自己前程的急切思考。

  嬌生慣養的祖母,在一場已經爆發的戰爭裡開始了風餐露宿,而她落難的原因卻和戰爭毫無關係。她真正倒霉的時刻是遇上那個面目已經不詳的屠夫,我祖母是從他身上豬肉的油膩和生臭味作出這樣的判斷。此後三十多年裡,我祖母一聞到生豬肉的氣息就會戰戰兢兢。氣勢洶洶的屠夫就像切肉一樣十分乾脆地把我祖母給糟蹋了。

  那個戰火紛飛的傍晚時刻,我的祖母十分大意地離開了流亡的人群,在一條河邊洗起她那逐漸粗糙起來的臉。當那條大路上再也望不到人影時,我祖母仍然蹲在河邊多愁善感。

  於是她必需獨自面對屠夫了,天色將黑的時候我祖母跪在他的腳旁,哀求的聲音和她的身體一起在晚風裡顫抖。她打開了包袱願意將裡面的一切給他,以此換回自己的清白。屠夫發出了那種她婆婆極端厭惡的狂笑,屠夫對她說:

  「我就是把你操了,這些東西也跑不了。」

  我祖母坐在花轎裡成為他人之妻的時候,我的祖父,二十三歲的孫有元,跟隨著他的父親,遠近聞名的孫石匠,和一班師兄弟來到了一個叫北蕩橋的地方,準備建造一座有三個橋洞的石拱大橋。那是初春的一個早晨,我的曾祖父租了一條木船,載著他和一班徒弟在寬闊的河上順風而下。曾祖父坐在船尾,吸著旱煙興致勃勃地看著他的兒子,孫有元敞開胸膛站在船頭,初春的冷風把他的胸膛吹得通紅一片。船頭微微起伏著,劈開的河水像匕首一樣鋒利地迅速後退。

  就在這一年冬天的時候,民國的一位官僚準備回家省親。

  他當初是燒了一家財主的房屋,逃命時游過那寬闊的河面後開始發跡。多年後他要衣錦榮歸,縣裡的官員不能讓他再游過河去回家。於是我曾祖父拿到了民國的銀元,這對他來說意義重大,他囑咐手下的徒弟:

  「這次造的是官橋,大家都要用心。」

  他們來到了那個沒有一座橋,卻叫北蕩橋的地方。那時我曾祖父雖已年過五十,可這個精瘦的老頭有著響亮的嗓門。

  他在那條河邊走來走去,以游手好閒的姿態開始了他的工作,緊跟著他的是我生機勃勃的祖父。我曾祖父在踏勘地形的時候,不住地回過頭去,就像我曾祖母吆喝家中的雞一樣,吆喝著他眾多的徒弟。我的祖父則時時抓起一把土在手裡搓動著,還用舌頭去嘗一嘗。就這樣他們在河兩岸踏勘完了地形,畫出圖形以後曾祖父吩咐徒弟們搭工棚開採石料,自己則和我祖父背上乾糧和工具進山去了。

  他們進山去採鑿龍門石。我的兩個祖輩就像野貓一樣在山裡竄來竄去,他們叮叮咚咚地讓那座不高的山三個月不得安寧。那時候石匠的功夫全體現在這塊龍門石上,這是準備放在大橋中央的大石塊,而且是要在大橋竣工合攏時放上去,既不能大一寸,也不能小一分。

  我的曾祖父是那個時代最為聰明的窮人,比起我祖母的父親來,他顯得那樣的能幹和朝氣蓬勃。這位一直浪跡江湖的老人,身上具備了藝術家的浪漫和農民的實惠。他弄出來的,並且在他的熏陶裡長大的我的祖父,也同樣出類拔萃。我的兩個祖輩在山裡鑿出了一塊四方的龍門石,正面是雙龍戲珠的浮雕,兩條騰空而起的石龍爭搶著中間那顆滾圓的石珠。

  他們不是那種在溝上鋪一塊石板的石匠,他們造出來的橋將作為藝術珍品傲視後代。

  三個月後,將石料開採齊全的徒弟們,進山去迎接我的兩個祖輩了。於是在那個炎熱的夏日中午,我的曾祖父端坐在龍門石上,由八個徒弟扛出山來。他赤裸著上身,吧噠吧噠地吸著旱煙,瞇縫的眼睛能讓人感到他的心滿意足,但他沒有絲毫的得意洋洋,這樣的經歷他習以為常了。我的祖父孫有元滿臉紅光,健步走在一旁,他每走十步就用嘹亮的嗓音喊叫一聲:

  「龍門石來啦。」

  這遠不是輝煌的時刻,最為輝煌的是這年深秋,大橋竣工合攏的日子終於來到的時候。橋的兩端搭起了綵牌樓,五彩的紙片在風中像樹葉一樣嘩嘩作響,那時候鼓樂喧天香煙繚繞,方圓百里趕來看熱鬧的鄉親人聲鼎沸。沒有一隻麻雀飛到這裡,如此嚇人的聲響,使它們在遠處的樹木上驚慌失措。我一直奇怪經歷這樣輝煌場面的孫有元,竟會在晚年對我祖母的婚禮驚歎不已。比起這樣的場面來,我祖母的婚禮不過是杯中之水。

  我曾祖父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樣的時刻,使自己從此一蹶不振。憑著自己的聰明才幹,一路闖蕩過來的曾祖父,在北蕩橋這裡翻船了。事實上我曾祖父早就覺察那裡土質鬆散,橋正在下沉。但他過於胸有成竹,根據以往的經驗他覺得橋總是要沉下去一點的。隨著大橋竣工的日子越來越近,下沉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我曾祖父疏忽了這一點,導致了他晚年的淒涼。

  儘管後來慘遭失敗,當初八個徒弟抬著龍門石走上去時,依然是那麼激動人心。他們神氣十足地來到了頂端。吭唷吭唷的號子聲戛然而止,當他們小心翼翼將龍門石往豁口處放下去時,鼓樂齊喑,圍觀的人群也立刻變得無聲無息了。就在那時我曾祖父聽到了「格」的一聲,而不是他預料中的「卡嚓」聲,於是他比在場所有人都先知道災難降臨了。我曾祖父那時正在綵牌樓上,突如其來的事實使他的微笑還沒有收斂就在臉上僵直了。那一聲要命的「格」來到後,我的曾祖父霍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祖父後來告訴我們,那一刻他像一條臨死的魚一樣,直往上翻白眼。但他畢竟是江湖上闖蕩過來的,在眾人還沒有醒悟過來發生了什麼,他已經走下了綵牌樓,將煙管背在身後像是準備上酒館似的走開了。他一直往山裡走去,把恥辱留給兒子和一班徒弟去承受。

  那時的龍門石緊緊夾在豁口上了,那八個強壯如牛的年輕人憋紅了臉,想把龍門石重新抬出來,可那塊大石頭紋絲不動。在一片稻浪般蕩過來的噓吁聲裡,那八張臉像八副豬肝一樣,在夏日劇烈的陽光裡閃閃發亮。龍門石就如一塊翹翹板似的斜在了那裡,進不去也出不來。

  我不知道孫有元是如何度過那個要命的白晝的,我曾祖父那時的逃之夭夭,太像是一個小偷了。孫有元那時要承受雙倍的恥辱,他除了像師兄弟那樣垂頭喪氣,還必須以我曾祖父兒子的身份羞愧不已。當時的場景簡直亂透了,祖父告訴我們彷彿是房屋塌了一樣。他個人的情況更為糟糕,他正是八個抬著龍門石上橋中的一個。孫有元支撐著橋欄都邁不動腿了,就像有人在他襠裡捏了一把似的有氣無力。

  我的曾祖父是天黑以後回來的,他雖然無顏面對圍觀的鄉親,對他的兒子和徒弟依然可以自命不凡。這個內心極其慌張的老頭,用乾巴巴的聲音,給予他一班不知所措的徒弟一頓劈頭蓋腦的訓斥:

  「不要哭喪著臉,我還沒死,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想當初……」

  我曾祖父用慷慨激昂的聲音,回顧了激動人心的過去,又向他的徒弟們描述了更為美妙的前景,然後突然宣佈:

  「散伙吧。」

  他在徒弟們瞠目結舌的時刻轉身就走,我那熱衷於出其不意的曾祖父來到工棚門口時,又迅速轉回身去給他們以信心十足的忠告:

  「記住師傅的話,只要有錢就不怕沒女人。」

  這個舊時代的老人,極其容易自己來感動自己。當他決定連夜趕到縣城,去向民國的官員負荊請罪時,他竟然覺得自己很像傳說中的英雄一樣深明大義,他對我祖父說一人做事一人當,聲音的顫抖完全是出於激動。面對將失敗轉換成榮耀的父親,孫有元也傻乎乎地跟著他激動起來。

  可是我曾祖父的壯士氣派走出十來步後就蕩然無存了,他的錯誤在於回頭看了一眼那座石橋。他這樣做完全是不由自主,翹起的龍門石在月光裡閃閃爍爍,彷彿是一頭夢中的野狼向我曾祖父露出可怕的獠牙。曾祖父走去的身影,在我祖父眼中突然顫顫巍巍了。那個月光冷清的夜晚,我的曾祖父走上了那條漫長的小路,經受著更為漫長的失敗對他的折磨。他完全不像孫有元後來向我們描述的那樣,雄赳赳地走進了城裡的大牢,他當初的模樣比一個垂危的病人抬入診所時更為糟糕。

  很長一段時間裡,孫有元都被父親弄虛作假的英雄氣概激勵著。他沒有像父親臨行前囑咐的那樣去改行幹別的,不少師兄弟背上包袱回家以後,我祖父和另外七個抬著龍門石上橋的人繼續留在那裡。孫有元發誓要挽救這座石橋。我祖父的聰明才智在他父親離去以後,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他帶著七個師兄弟在橋身下面鑿出了十六個小洞,隨後又削了十六根木樁。他們將木樁塞進小洞以後,八個如狼似虎的年輕人,掄起了十六個?頭猛擊木樁。這八個在路人看來是瘋子的龍門石十分平穩地放進了豁口。

  我激動無比的祖父在那條小路上撒腿跑開了,這個眼淚汪汪的年輕人,嗓音嘹亮地呼喊著我的曾祖父。他一口氣跑了四十多里路,跑進了縣城。當我曾祖父從大牢裡昏頭昏腦出來時,他看到自己的兒子就像雨中淋了一夜似的渾身濕透了,可那時正是晴空萬里陽光普照。我祖父把體內的水份差不多都快跑干了,孫有元叫了一聲:

  「爹……」

  隨即撲通一聲倒地休克了過去。

  我的曾祖父具備了那個時代特有的脆弱,北蕩橋的失敗儘管令他寬慰地被兒子挽回,可他本人則從此難以意氣風發。

  我心灰意冷的曾祖父邁著老年農民遲鈍的腳步,走向了我那位年輕時水靈漂亮的曾祖母。這兩個老人將在生命的尾聲上,開始從未有過的朝夕相處。

  而我的祖父,對自己得意洋洋和心滿意足的孫有元,就像他父親先前一樣,帶著一班石匠繼續著祖輩開創的事業。然而我祖父的輝煌時刻只是曇花一現,他們作為最後一代老式石匠,飽嘗了那個時代對他們的冷漠。而且方圓幾百里的河面上已經有不少石拱橋聳立在那裡了,祖上過於精湛的手藝,使他們無法指望那些石橋在一夜之內全都塌掉。這支飢餓的隊伍帶著幼稚的理想,在江南的水鄉游來蕩去。唯一得到的一次機會,使他們造起了一座石板小橋,而且還是座歪橋。就是那一次孫有元有幸目睹了他岳父儒雅的風采。

  那是一群農民籌了錢請他們前往的,我祖父那時候已經飢不擇食,一向造石拱大橋的孫家,淪落到孫有元的只能造造石板小橋了。他們選擇了大路的叉口作橋基,然而對面一棵大香樟樹剛好擋住了橋基。我祖父揮揮手說把香樟樹砍掉,他那時不知道要砍的是岳父的樹木。

  孫有元後來的岳父劉欣之,是遠近聞名的大財主,當然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後來的女婿竟然是個窮光蛋。這個滿嘴先天下人憂而憂,後天下人樂而樂的秀才,一聽要砍他家的大香樟樹,就跟掘他的祖墳一樣氣得暴跳如雷,他完全忘記了自己滿腹經綸,面對那幾個前來商量的人,他用農民的粗話破口大罵。

  毫無辦法的孫有元只能斜過去一點作起橋基,三個月以後他們造成了一座斜橋。石橋落成以後,籌錢的農民請來了劉欣之劉老先生,請他給取個橋名。

  正是那天上午,我祖父看到了他的岳父。身穿綢衣的劉欣之慢吞吞走來時,讓我祖父目瞪口呆,這個在陽光下故作深沉的秀才,在孫有元眼中比民國的官員更具威風。幾年後他和我祖母同床共眠時,再度回顧當初的情景,腐朽的劉欣之讓生氣勃勃的孫有元讚歎不已。

  我祖母的父親以讀書人的姿態走到橋邊以後,立刻表達了他的不屑一顧,彷彿自己遭受了侮辱似的厲聲說道:

  「這麼一座蹩腳的歪橋,還讓我取名。」

  說罷拂袖而去。

  我的祖父依然走南闖北,他們在國共之間的槍聲和饑荒的景色里長途跋涉,那種年月誰還會籌錢來讓他們一展手藝?

  他們像一班叫花子似的到處招睞生意。我祖父滿懷著造橋的雄心大志,卻很不合時宜地走在那個熱衷於破壞的時代裡。到頭來這班人馬不得不喪失最初的純潔,他們什麼活都干,連洗刷殭屍和掘墳也不放過,只有這樣才能使他們不至於拋屍在荒野。孫有元在那極為艱難的時刻,仍然讓他們跟著自己毫無希望地亂走,我不知道他使用了怎樣的花言巧語。直到後來的一個夜晚,他們被當成共產黨的游擊隊,遭受了國軍的襲擊,這班滿懷過時理想的石匠才不得不生離死別。

  那時候我祖父他們這班窮光蛋全睡在河灘上,第一排子彈射來時,孫有元竟然安然無恙,他還撐起身體大聲詢問誰在放鞭炮。然後他看到身旁一個師弟的臉已被打爛了,有月光下如摔破的雞蛋似的一塌糊塗,我那睡意朦朧的祖父撒腿就跑,他沿著河邊跑去時嗷嗷亂叫,可當一顆子彈穿過他的褲襠,他就立刻啞口無言了。孫有元心想壞了,睪丸被打掉了。儘管如此,我祖父依然拚命奔跑。孫有元一氣跑出了幾十里,那時他感到自己的褲襠已經濕透了,他沒想那是不是汗水,只覺得血要流光了,他趕緊停住腳步,伸手去按住褲襠裡的傷口,這麼一按他竟摸到了自己的睪丸。最初他嚇一跳,心想他娘的這是什麼東西,仔細一摸才知道它們仍然健在。我祖父後來就坐到了一棵樹下,長時間地摸著被汗水浸濕的睪丸,嘿嘿笑個不停。當他對自己的安全確信無疑之後,他才想到那班在河灘上的師兄弟,那個師弟被打爛的臉使他嚎啕大哭。

  顯而易見,孫有元已經無法繼續祖業了,他年方二十五,卻要被迫去體會當初父親告老還鄉時的淒涼心情。我年輕的祖父在這年春節臨近的時候,踏上了一條塵土飛揚的大道,以老年人的愁眉苦臉返回家中。

  我的曾祖父一年多以前回到家中後,就一病不起,曾祖母花完所有的積蓄都無法喚回他往昔的生氣,於是又當掉了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到頭來連她自己也一病不起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我祖父破衣爛衫身無分文地回到家中時,他的父親已經病歸黃泉,他的母親則躺在死去的父親身旁,也已是奄奄一息。我那疾病纏身的曾祖母對她兒子的回來,只能用響亮急促的呼吸聲來表達喜悅了。我祖父就這樣攜帶著貧困回到了貧困的家中。

  這是我祖父年輕時最為淒慘的時刻,家中已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他送進當鋪,而在這春節的前後,他也無處去出賣體力換回一些柴米。束手無策的孫有元,在大年初一的早晨,頂著凜冽的寒風,扛起他父親的遺體往城裡跑去。我年輕的祖父竟然異想天開地想把死去的父親送進當鋪,一路上我祖父不停地向肩上的死屍賠禮道歉,同時挖空心思尋找理由來開脫自己。我曾祖父的遺體在那間四處漏風的茅屋裡挨凍了兩天兩夜,然後又被我祖父在呼嘯的北風裡扛了三十來里路,當他被放到城裡當鋪的櫃檯上時,已經如一根冰棍一樣僵硬無比了。

  我祖父眼淚汪汪地懇求當鋪的掌櫃,說自己不是不孝,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他告訴掌櫃:

  「我爹死了沒錢收作,我娘活著躺在屋裡沒錢治病。做做好事吧,過幾天我就將爹贖回去。」

  當鋪的掌櫃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他這輩子沒聽說過死人還能當錢。他捂著鼻子連連揮手:

  「不收,不收。這裡不收金菩薩。」

  大年初一他以為可以討個好口,使我曾祖父榮幸地成為了一尊身價連城的金菩薩。

  可我不識時務的祖父依然連連哀求,於是三個夥計走上前來,伸手將我曾祖父推了下去。我那僵硬的曾祖父像一塊石板一樣掉落在地,發出了堅硬的聲響。孫有元趕緊抱起他的父親,彷彿罪孽深重似的察看我曾祖父是否摔壞了。緊接著一股冷水澆在了我祖父頭上,在他還沒有離開的時候,當鋪的夥計就開始清掃被我曾祖父玷污了的櫃檯。這使孫有元勃然大怒,他對準一個夥計的鼻子就是狠狠一拳,那傢伙的身體就像彈弓上射出的泥丸,彈出去跌倒在地。我強壯無比的祖父使足力氣又把櫃檯拋翻過去,另外的幾個夥計舉著棍棒朝孫有元打來,孫有元只能舉起他父親的遺體,去抵擋和進攻他們。在那個寒冷的清晨,我祖父揮動著那具殭屍,把整個當鋪攪得天翻地覆。勇敢的孫有元得到父親遺體的有力支持,將那幾個伙計打得驚慌失措。他們誰也不敢碰上那具死屍,以免遭受一年的厄運,那個時代的迷信使孫有元的勇敢幾乎沒有受到什麼阻擋。當我祖父揮起他的父親,向那個面如土色的掌櫃擊去時,輪到孫有元驚慌了,他把父親的腦袋打在了一把椅子上。一聲可怕的聲響使我祖父驀然發現自己作孽了,他那時才知道自己大逆不道地將父親的遺體作為武器。父親的腦袋已被打歪過去,我祖父經歷了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後,立刻扛起父親的遺體竄出門去,在凜冽的寒風裡奔跑起來。然後孫有元就像一個孝子一樣痛哭流涕了,那時候他坐在冬天的一棵榆樹下面,懷抱我損壞了的曾祖父。我的祖父使了很大的勁,才把他父親打歪的腦袋扳回來。

  孫有元埋葬了父親以後,並沒有埋葬貧困,此後的幾天裡,他只能挖些青草煮熟了給母親吃。那是一些長在牆角下有著粉綠顏色的小草,孫有元不知道那是益母草。於是他驚喜無比地看到臥床不起的母親,吃了這種草後居然能夠下地走路了。這使我那粗心大意的祖父茅塞頓開,他極其天真地以為明白了一個真理,他感到那些妙手回春的郎中,其實什麼本事都沒有,無非是割一堆青草像餵羊一樣去餵病人。因此他放棄了去城裡打短工的念頭,我祖父作為石匠之後,決定像一個郎中那樣醫治百病了。

  興致勃勃的孫有元知道剛開始必須上門問診,日後名聲大了就可以坐在家中為人治病。他背起了一簍子雜草,開始了走家串戶的生涯,他嘹亮的嗓音像個撿破爛似的到處吼叫:

  「草藥換病啦。」

  他風格獨特的叫喚格外引人注目,可那一付貧窮的樣子讓人將信將疑。到頭來還真有一戶人家請他上門就診,我祖父行醫生涯第一個病人,也是最後一個,是個腹瀉不止的男孩。面對這個氣息奄奄的孩子,孫有元只是馬馬虎虎地看一眼,也不號脈問診,就從簍子裡抓出了一把青草給患者的家人,讓他們煮熟了給孩子吃。當他們滿腹狐疑看著那把青草時,孫有元已經走到了屋外,繼續他的喊叫:

  「草藥換病啦。」

  當孩子的家人從屋裡追出來,用虔誠的疑惑向我祖父發出詢問時,我實在驚訝孫有元竟然還能胸有成竹地告訴他們:

  「他吃了我的藥,我就帶走他的病啦。」

  這個可憐的孩子吃下那一把青草後,立刻上吐下瀉綠水,沒兩天就一命嗚呼了。從而讓我曾祖母在一個下午,膽戰心驚地看到了十多個男人氣勢洶洶走來的情景。

  我祖父那時候一點也不驚慌,他讓臉色蒼白的母親回到屋裡去,又將屋門關上,自己則微笑著極其友好地迎候他們。

  死者的家人和親屬是來向孫有元討命的,我祖父面對這班臉色鐵青一意孤行的人,竟然想用花言巧語哄騙他們回去。他們根本就不會來聆聽孫有元冗長的廢話,而是一擁而上,將我祖父團團圍住,幾把錚亮的鋤頭對準了他閃閃發亮的腦門。

  經歷過國軍槍林彈雨的孫有元,那時候顯得不慌不忙,他得意洋洋地告訴他們,別說才十多個人,就是翻一倍,他也照樣打得他們傷痕纍纍。死到臨頭的孫有元如此口出狂言,反而把他們給弄糊塗了。這時候我祖父解開了上衣的紐扣,對他們說:

  「讓我把衣服脫了,再和你們打。」

  說著孫有元撥開一把鋤頭,走到屋前推開了房門,他進去後還十分瀟灑地用腳踢上了門。我祖父一進屋就如石沉大海一樣銷聲匿跡了,那班復仇者在外面摩拳擦掌,他們不知道我祖父已經越窗而逃,一個個如臨大敵似的嚴陣以待。他們左等右等不見孫有元出來,才感到情況不妙,踢開房門以後,屋內空空蕩蕩。隨後他們看到了我祖父背著他母親,在那條小路上已經逃遠了。我祖父不是一憨乎乎的鄉巴佬,越窗而逃證明了他是有勇有謀的。

  孫有元背上我曾祖母撒腿就逃以後,他便很難終止自己的奔跑了。他就像我祖母一樣,擠身於逃亡的人流之中,有那麼幾次他都清晰地聽到了身後日本人的槍炮聲。我祖父是那個時代典型的孝子,他不忍心看著我曾祖母扭著小腳在路上艱難行走,於是他始終背著母親,滿頭大汗氣咻咻地在那些塵土飛揚的路上,跟隨著逃亡的人流胡亂奔走。直到後來的一個夜晚,精疲力竭的孫有元脫離了人流,將我曾祖母放在一棵枯萎的樹下,自己走遠去找水後,他才不用再背著母親奔走了。連日的奔波讓我虛弱不堪的曾祖母,在那棵樹下一躺倒就昏昏睡去了。我曾祖母在那個月光冷清的夜晚,睡著後被一條野狗吃了。童年時我的思維老是難以擺脫這惡夢般的情景,一個人睡著後被野狗一口一口吃了,這是多麼令人驚慌的事。當我祖父重新回到那棵樹下,我的曾祖母已經破爛不堪了,那條野狗伸出很長的舌頭一直舔到自己的鼻子,凶狠地望著我的祖父。母親淒慘的形象,使孫有元像個瘋子一樣哇哇大叫,我祖父那時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人,他像那條野狗一樣張開嘴巴撲了上去。野狗更多的是被我祖父的嗷叫嚇壞了,它立刻調轉方向逃跑。氣瘋了的孫有元竟然去追趕逃跑的狗,他追趕時的破口大罵無疑影響了他的速度。到頭來狗跑得無影無蹤後,我祖父只能氣急敗壞同時又眼淚汪汪地回到母親身旁。孫有元跪在我曾祖母的身旁使勁捶打自己的腦袋,他響亮的哭聲使那個夜晚顯得陰森可怖。

  孫有元埋葬了母親以後,他臉上由來已久的自信便一掃而光,他極其傷感地在逃亡的路上隨波逐流,母親的死使他的逃亡頃刻之間失去了意義。因此當我祖父在一庭殘垣前最初見到我祖母時,他的心裡出現了一片水流的嘩嘩聲。我祖母那時身上富貴的蹤影已經絲毫不見,她衣衫襤褸地坐在雜草之上,恍惚的眼神從披散的頭髮中望到了我祖父淒涼的臉。

  被飢餓弄得奄奄一息的祖母,不久之後就伏在我祖父的背脊上睡著了。年輕的孫有元就這樣得到了一個可以作為妻子的女人,他不再毫無目標地漂蕩。經歷了飢餓和貧困長時間掠奪的孫有元,背著我祖母往前走去時,他年輕的臉上紅光閃閃。


風燭殘年

  祖父摔壞腰以後,我的印象裡突然出現了一位叔叔。這個我完全陌生的人,似乎在一個小集鎮上幹著讓人張開嘴巴,然後往裡拔牙的事。據說他和一個屠夫,還有一個鞋匠佔據了一條街道拐角的地方。我的叔叔繼承了我祖父曾經有過的荒唐的行醫生涯,但他能夠長久地持續下來,證明了他的醫術不同我祖父那種純粹的胡鬧。他撐開寬大的油布傘,面對嘈雜的街道,就像釣魚那樣坐在傘下。他一旦穿上那件污跡斑駁的白大褂,便能以醫生自居了。他面前的小方桌上推著幾把生銹的鉗子,和幾十顆血跡尚在的殘牙。這些拔下的牙齒是他有力的自我標榜,以此來炫耀自己的手藝已經爐火純青,招睞著那些牙齒搖晃了的顧客。

  一天上午,當祖父背上一個藍布包袱,懷抱一把破舊的雨傘,悄無聲息地從我們前面走過時,我和哥哥十分驚奇。他臨走時都沒和我父母說一句話,而我的父母也沒有任何異樣的神態,我和哥哥趴在後窗的窗台上,看著祖父緩慢地走去。

  是母親告訴我們:

  「他去你們叔叔那裡。」

  祖父晚年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遺棄的破舊椅子,以無聲的狀態期待著火的光臨。厄運來到他身上的那一天,我哥哥孫光平以他年齡的優勢,先於我得到了一個書包。那一刻在我童年記憶裡閃閃發亮,在我哥哥即將獲得上學機會的那個傍晚,我的父親,興致勃勃的孫廣才,以莫名其妙的驕傲坐在門檻上,聲音洪亮地教育我的哥哥,如果和城裡的孩子吵架——

  「一個你就打他,兩個你趕緊逃回家。」

  孫光平傻乎乎地望著孫廣才,那是他對父親最為崇拜的時候。我哥哥虔誠的神色,使我父親不厭其煩地講述同樣的道理,並不覺得那已經是廢話了。

  我父親是一個極其聰明的鄉巴佬,任何時髦的東西他都一學就會。當我哥哥背上書包第一次走向城裡的學校時,孫廣才站在村口給予他最後的提醒。他一個成年人學電影裡壞人的腔調實在是滑稽可笑,他扯開嗓子大喊:

  「口令。」

  我哥哥天生就具有非凡的概括能力,這個八歲的孩子轉身來回答時,並沒有轉述父親昨晚紛繁複雜的教導,而是簡單明瞭地喊道:

  「一個就打,兩個逃回家。」

  在這表達歡欣場面的另一側,我晚年的祖父拿著一根繩子無聲地從我身旁走過,去山坡上撿柴了。孫有元那時的背影在我眼中高大健壯,我坐在泥土上,他有力擺動的腳走去時,濺了我一臉的塵土,使我當時對哥哥的嫉妒和盲目的興奮變得灰濛濛一片。

  我祖父的厄運和我哥哥的興奮緊密相連,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當我和弟弟還依然滿足於在池塘邊摸螺螄時,第一次從城裡學校回來的孫光平,已經懂得用知識來炫耀自己了。

  我無法忘記孫光平最初背著書包回來的耀武揚威,我八歲的哥哥將書包掛在胸前,雙手背在身後,顯然後一個動作是對學校老師的摹仿。然後他在池塘旁邊坐下來拿出課本,先是對著太陽照一照,接著十分矜持地閱讀了。我和弟弟那時候目瞪口呆,就像兩條飢腸轆轆的狗,看到一根骨頭在空中飛去。

  就是在這個時候,孫廣才背著滿臉死灰的孫有元奔跑過來。我的父親那時顯得十分惱怒,他把孫有元放到床上以後,便在屋門外嘟嘟噥噥起來。

  「我就怕家裡有人生病,完了,這下損失大啦。多一個吃飯的,少一個幹活的,一進一出可是兩個人哪。」

  我祖父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個月,後來雖然能夠下地走路,可他從山坡上滾下來後,腰部永久地僵硬了。喪失了勞動能力的孫有元,在看到村裡人時的笑容,比我祖母突然死去時更為膽怯,我清晰地記得他臉上戰戰兢兢的神色,他總是這樣告訴別人:

  「腰彎不下去。」

  他的嗓音裡充滿了急切的表白和自我責備。突然而至的疾病改變了孫有元的命運,他開始了不勞而食的生活。在我離開南門前的不到一年時間裡,這個健壯的老人如同化妝一樣迅速變得面黃肌瘦了。他作為一個累贅的存在已經十分明顯,於是他開始了兩個兒子輪流供養的生活。我就是在那時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叔叔。祖父在我們家住滿一個月,就獨自出門沿著那條通往城裡的小路走去。他進城以後似乎還要坐上一段輪船,才能到達我叔叔那裡。一個月以後,總是在傍晚的時刻,他蹣跚的影子又會在那條路上出現。

  祖父回來的時候,我和哥哥會激動地奔跑過去,我們的弟弟卻只能乾巴巴地站在村口,傻笑地看著我們奔跑。那時我所看到的孫有元,是一個眼淚汪汪的祖父,他的手在撫摸我們頭髮時顫抖不已。事實上我們充滿熱情的奔跑,並不是出於對祖父回來的喜悅,而是我和哥哥之間的一次角逐。祖父回來時手中的雨傘和肩上的包袱,是我們激動的緣由。誰先搶到那把雨傘,誰就是毫無疑問的勝者。記得有一次哥哥將雨傘和包袱一人獨佔,他走在祖父右側趾高氣揚,我因為一無所獲而傷心欲絕。在短短的路程上,我一次次向祖父指出哥哥的霸道,我哭泣著說:

  「他把包袱也拿走了,拿起了雨傘還要拿包袱。」

  祖父沒有像我指望的那樣出來主持正義,他對我們的誤解使他老淚橫流,他抬起手背擦眼淚的情景我至今清晰在目。

  我四歲的弟弟是個急功近利的傢伙,他看到祖父的眼淚後,飛快地往家中跑去,尖聲細氣地叫嚷著,將祖父的眼淚傳達給我的父母:

  「爺爺哭啦。」

  從而彌補他和我同樣一無所獲的缺憾。

  在我離家之前,祖父在我們家中承擔的屈辱,是我當時的年齡所無法感受的。現在回想起來,父親孫廣才在祖父回到家中的那一個月裡,總是脾氣暴躁。他像冬天的狂風那樣在我們狹窄的家中,時時會突然咆哮。除非孫廣才伸出手指明確地去指罵孫有元,我才能確定父親的怒氣正在湧向何處。

  否則我會驚恐萬分地看著父親,因為我無法斷定孫廣才接下去會不會突然一腳向我踢來。我童年時的父親是一個捉摸不透的傢伙。

  我唯唯諾諾的祖父,在家中的日子裡總是設法使自己消失。他長久地坐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裡,無聲無息地消磨著他所剩無幾的生命。而當吃飯時,他卻像閃電一樣迅速出現,往往把我們弟兄三人嚇一跳。那時候我的弟弟就會得到表現自己的機會,他手捂胸口用興奮的神態,來誇張自己所受的驚嚇。

  祖父的膽小怕事在我記憶裡格外清晰,有一次孫光明為了尋找他,這個走路還跌跌撞撞的孩子摔倒後哇哇大哭,而且還毫無道理地破口大罵,彷彿是別人把他絆倒的。我口齒不清的弟弟雖然竭盡全力想把話罵明白,可我聽到的始終是一隻小狗在亂叫。那一次祖父嚇得臉色灰白,他擔心孫光明的哭聲持續到我父親從田里回來,孫廣才是不會放過任何供他大發雷霆的機會的。那種災難即將來臨的恐懼眼神,從孫有元眼中放射出來。

  孫有元摔壞腰後,就很少講敘那個讓我們感到不安的祖母。他開始習慣獨自去回憶和祖母共同擁有過的昔日時光。的確,我祖母和他之間的往事,也只有他能夠品嚐。

  孫有元端坐在竹椅裡,回想那個年輕漂亮而且曾經富有過的女人時,那張遠離陽光的臉因為皺紋的波動,顯得異常生動。我經常偷偷看到那臉上如青草般微微搖晃的笑容,這笑容在我現在的目光裡是那麼地令我感動。然而我六歲時的眼睛,卻將一種驚奇傳達到內心。我無比驚訝地發現一個人竟然會獨自笑起來,我將自己的驚奇去告訴哥哥後,正在河邊摸蝦的孫光平,用一種我很難跟上的速度跑回家中,哥哥的激情證實了我的驚訝是多麼正確。我和哥哥,兩個髒乎乎的孩子跑到祖父面前時,他臉上的笑容依然在進行著微妙的流動。我八歲的哥哥,有著我難以想像的勇氣。他用響亮的喊叫,將我祖父從多愁善感的回憶中一把拉了出來。我祖父如同遭到雷擊似的渾身一顫,他有趣的笑容被我哥哥葬送了,一種恐慌在我祖父眼中閃閃發亮。接著我聽到了哥哥幼稚的聲音穿上了嚴肅的外套後,向我祖父走去。很顯然,我哥哥在訓斥他:

  「一個人怎麼可以笑,只有神經病才會一個人笑。」我哥哥揮了揮手。「以後別一個人笑了,聽到了嗎?」

  明白過來的祖父,用極其謙卑和虔誠的點頭回答了孫光平。

  孫有元晚年竭力討好家中任何一人,他的自卑使他作為長者,難以讓我們尊敬。有一段時間,我處在對立的兩種心情之中,一方面我默默地鼓勵自己,去倣傚孫光平那種對待祖父的權威,作為一個孩子能對大人發號施令,這是一件令人激動和振奮的事。可我時時屈服於祖父慈祥的目光,當我們四目相視時,祖父孫有元看著我的親切目光,讓我無法對他炫耀自己弄虛作假的權威。我只能垂頭喪氣地走出屋去,用崇拜的目光去尋找哥哥孫光平。

  當祖父若無其事地誣告了我的弟弟以後,我徹底打消了向他展露自己威風的念頭。孫有元在後來的日子裡,讓我覺得陰森可怕。

  事情其實很簡單,我祖父從角落裡站起來,往房間走去時,不慎將桌邊的一隻碗打落在地。當時我就站在不遠處,祖父當時異常害怕,他站在那裡長時間地看著地上破碎的碗片。

  我現在回顧他當初的背影時,已經像一個陰影一樣虛無了。但我記住了他那時發出的一連串驚恐的低語,至今為止我都沒有聽到過一個人能把話說得那麼飛快。

  孫有元沒有像我以為的那樣,去把地上的碗片收拾起來。

  我當時已經六歲,那個年齡讓我隱約預感到發生了可怕的事,這種可怕顯然和馬上就要回到家中的父親有關。我實在不知道孫廣才這次咆哮起來聲音會怎樣嚇人,我精力過人的父親揮動拳頭時,就如母親揮動頭巾一樣輕鬆和得心應手。我就那麼站著,看著祖父又回到了角落裡坐下,他對自己的錯誤不加任何掩飾,心安理得地坐在了那裡。祖父的安詳無疑增加了我的不安,我兒童時期的目光在破碎的碗片和祖父平靜的臉之間不知所措,然後我像是遇到蛇一樣驚慌地逃走了。

  正如我害怕的那樣,孫廣才對這一損失表現得極為激動。

  我不知道父親是否希望這碗是祖父打碎的,從而使他對祖父的謾罵和訓斥變得理所當然。滿臉通紅的孫廣才像個孩子那樣不知疲憊地亂喊亂叫,他的喊叫如同狂風似的吹得我們弟兄三人身體抖動。我膽怯的目光望到孫有元時,我的祖父讓我大吃一驚,他謙卑地站起來告訴孫廣才:

  「是孫光明打碎的。」

  那時候弟弟就站在我身旁,這個四歲的孩子對祖父的話很不在意,他臉上的驚嚇剛才就有了,完全來自孫廣才的可怕神態。當我父親怒不可遏地問他:

  「是你嗎?」

  我弟弟卻是瞠目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被父親凶狠的神態嚇傻了,直到孫廣才第二次向他這麼吼叫,並且將自己的凶狠逼近了他,我才終於聽到了他的申辯:

  「不是我。」

  我弟弟一直口齒不清,直到他死去的前一天,說話時依然咕噥咕噥。

  弟弟的回答使我父親怒火更大,也許他這樣可以延長自己精神抖擻的發洩,孫廣才幾乎喊破了嗓子:

  「不是你,碗怎麼會碎?」

  我弟弟一臉的莫名其妙,面對父親的發問,他只能給予十分糊塗的搖頭。我弟弟畢竟是太小了,他只懂得簡單的否認,根本不知道接下去應該陳述理由。最為要命的是他那時候突然被屋外的鳥鳴吸引了,而且還興致勃勃地跑了出去,這是我父親絕對無法容忍的,孫廣才氣急敗壞地喊叫孫光明:

  「你這個狗娘養的,你回來。」

  我弟弟雖然知道害怕,可他不知道問題已經十分嚴重。他跑回屋來時睜圓眼睛十分認真地指著屋外,告訴孫廣才:

  「小鳥,小鳥飛過去啦。」

  我看到父親粗壯的巴掌打向了弟弟稚嫩的臉,我弟弟的身體被扔掉般的摔出去倒在地上。孫光明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裡,似乎有很長時間。我的母親,在父親怒火面前和我一樣害怕的母親,那時驚叫著跑向我弟弟。孫光明終於「哇」的一聲尖利地哭了起來。我弟弟就像是不知道自己為何挨揍,他放聲大哭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


(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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