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在細雨中呼喊》(後續)


死  去

  我的弟弟,從哥哥臉上學會了驕傲的孫光明,在那個夏日中午走向河邊去摸螺螄。我重又看到了當初的情景,孫光明穿一條短褲衩,從屋角拿起他的割草籃子走了出去。屋外的陽光照射在他赤裸的脊背上,黝黑的脊背看上去很油膩。

  現在眼前經常會出現模糊的幻覺,我似乎能夠看到時間的流動。時間呈現為透明的灰暗,所有一切都包孕在這隱藏的灰暗之中。我們並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實上我們生活在時間裡。田野、街道、河流、房屋是我們置身時間之中的夥伴。時間將我們推移向前或者向後,並且改變著我們的模樣。

  我弟弟在那個失去生命的夏日走出房屋時,應該說是平淡無奇,他千百次這樣走出房屋。由於那次孫光明走出去後所出現的結局,我的記憶修改了當初的情景。當我的目光越過了漫長的回憶之路,重新看到孫光明時,他走出的已經不是房屋。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時間。他一旦脫離時間便固定下來,我們則在時間的推移下繼續前行。孫光明將會看著時間帶走了他周圍的人和周圍的景色。我看到了這樣的真實場景:生者將死者埋葬以後,死者便永遠躺在那裡,而生者繼續走動。這真實的場景是時間給予依然浪跡在現實裡的人的暗示。

  村裡一個八歲的男孩,手提割草籃子在屋外等著我弟弟孫光明。我注意到了弟弟身上的微妙變化,孫光明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緊隨在我哥哥孫光平身後,他喜歡跑到幾個孫光平不屑一顧的七、八歲男孩中間,從而享受一下孫光平那種在村裡孩子中的權威。我坐在池塘旁時,經常看到孫光明在那幾個走起路來還磕磕絆絆的孩子簇擁下,像親王一樣耀武揚威地走來或者走去。

  那天中午,我從後窗看著孫光明向河邊走去。他腳蹬父親寬大的草鞋,在泥路上拍打出一條瀰漫著的灰塵。弟弟尖細的屁股和瘦小的腦袋由父親的大鞋負載著向前。孫光明走到剛搬走的蘇家屋前,將籃子頂到了頭上。於是我弟弟一慣調皮的身體一下子變得僵直了。孫光明希望將其技藝維持到河邊,但籃子不與他合作,滾落到路旁稻田里。孫光明只是略略回頭以後繼續前行。那個八歲的孩子爬進了稻田,替孫光明撿起了籃子。就這樣,我一直看著孫光明洋洋自得地走向未知之死,而後面那個還將長久活下去的孩子,則左右挎著兩個籃子,搖搖晃晃並且疲憊不堪地追趕著前面的將死之人。

  死沒有直接來到孫光明身上,它是通過那個八歲的孩子找到我弟弟的,當孫光明沿著河邊摸螺螄時,八歲的孩子無法擺脫對水的迷戀,往深處開始了無知的移動,接著便是一腳踩空淹沒在河水裡。孩子在水中掙扎發出了呼喊聲,呼喊斷送了我的弟弟。

  孫光明是為了救那個孩子才淹死的。將捨己救人用在我弟弟身上,顯然是誇大其詞。弟弟還沒有崇高到願意以自己的死去換別人的生。他在那一刻的行為,來自於他對那幾個七、八歲孩子的權威。當死亡襲擊孫光明手下的孩子時,他粗心大意地以為自己可以輕而易舉地去拯救。

  被救的孩子根本無法回憶當初的情景,他只會瞠目結舌地看著詢問他的人。幾年以後,當有人再度提起這事時,那孩子一臉的將信將疑,彷彿這是別人編造的。若不是村裡有人親眼所見,孫光明很可能被認為是自己淹死的。

  事情發生時,那人剛好走在木橋上。他看到孫光明推了那孩子一把,接下去的情形便是那孩子驚慌失措地逃向岸邊,看孫光明在水中的掙扎。我的弟弟最後一次從水裡掙扎著露出頭來時,睜大雙眼直視耀眼的太陽,持續了好幾秒鐘,直到他被最終淹沒。幾天以後的中午,弟弟被埋葬後,我坐在陽光燦爛的池塘旁,也試圖直視太陽,然而耀眼的光芒使我立刻垂下了眼睛。於是我找到了生與死之間的不同,活著的人是無法看清太陽的,只有臨死之人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太陽。

  當那人喪魂落魄地奔跑過來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的喊叫像破碎的玻璃片一樣紛紛揚揚。那時孫光平正用鐮刀削地瓜吃,我看到哥哥將鐮刀一扔,奔出屋外。孫光平邊跑邊呼喊父親,父親孫廣才從菜地裡跑了出來,父子倆急步奔向河邊。我的母親也在那條路上出現,她手裡捏著的頭巾在奔跑的路上上下舞動。我聽到了母親淒厲的哭聲,母親的哭聲在那一刻讓我感到,即便弟弟還活著也將重新死去。

  一直以來我都擔憂家中會再次出現什麼。我游離於家人之外的乖僻,已被村裡人習以為常。對我來說被人遺忘反而更好,可是家中一旦出事我就會突出起來,再度讓人注意。看著村裡人都向河邊跑去時,我感到了巨大的壓力。我完全可以遵循常理跑向河邊,可我擔心自己的行為會讓家人和村裡人認為是幸災樂禍。這樣的時刻我只能選擇遠遠離開,那天晚上我半夜才回到家中。天黑以後,我就來到了河邊,河水在月光下潺潺流動,一些來自陸地的東西在河面上隨波逐流,河水流淌的聲音與往常一樣清脆悅耳。剛剛吞沒了我弟弟的河流,絲毫沒有改變一如既往的平靜。我望著遠處村裡的燈火,隨風飄來嘈雜的人聲。母親嘶叫般的哭聲時斷時續,還有幾個女人為了陪伴母親所發出的哭聲。這就是哀悼一個生命離去的遙遠場景。剛剛吞沒了一個生命的河流卻顯得若無其事。我是在那個時候知道河流也是有生命的,它吞沒了我的弟弟,是因為它需要別的生命來補充自己的生命。在遠處哭喊的女人和悲痛的男人,同樣也需要別的生命來補充自己的生命。他們從菜地裡割下歡欣成長的蔬菜,或者將一頭豬宰殺。吞食了另外生命的人,也會像此刻的河水一樣若無其事。

  孫光明是由孫廣才和孫光平跳入河水裡打撈上來的。他們在木橋下撈起了孫光明,孫光明被拖到岸上時,他的臉呈現了青草的顏色。已經疲憊不堪的孫廣才抓起孫光明的雙腳將兒子的身體倒提起來,用脊背支撐著在那條路上奔跑。孫光明的身體在父親的脊背上劇烈晃動,他的腦袋節奏鮮明地拍打著父親的小腿。我的哥哥跑在後面。在那個夏日中午,三具濕淋淋的身體在塵土飛揚的路上奔跑時彷彿亂成一團。他們身後是依然手捏頭巾哭叫著的母親,還有亂糟糟的村民。

  奔跑的孫廣才腦袋逐漸後仰,他氣喘吁吁腳步越來越慢,最後停了下來,嘴裡叫喚著孫光平。孫光平從父親脊背上接過弟弟,倒提著繼續跑。落在後面的孫廣才斷斷續續地叫著:

  「跑——別停——跑——」

  我父親看到孫光明倒垂的頭顱正往下滴水,那是我弟弟身體和頭髮裡的水。孫廣才以為孫光明是口中吐水,那時他還不知道孫光明已經一勞永逸地離去了。

  跑出二十來米的孫光平開始搖搖擺擺,孫廣才依然叫著:

  「跑——跑——」

  我看到哥哥的身體終於倒下,孫光明被摔倒了一邊。孫廣才再次提起兒子向前跑去。雖然孫廣才搖晃不止,他那時所跑出來的速度令人吃驚。

  當母親和村裡人趕到我家門口時,我的父親已經知道兒子死去了。由於過度緊張和勞累,孫廣才跪在地上嘔吐不止。

  孫光明則四肢舒展地躺在榆樹下,樹葉為他遮擋著夏日猛烈的陽光。我哥哥孫光平是最後走來的,他看到嘔吐的父親後,也在不遠處跪了下來,面對著父親開始了他的嘔吐。

  那個時候,只有母親表現出了正常人的悲哀。她在嘶叫和嗚咽之間,身體上下起伏。我的父兄終止了嘔吐,兩個渾身佈滿塵土的人仍然跪在那裡,呆若木雞地看著眼前這個哭叫的女人。

  死去的弟弟被安放在桌子的中央,他的身下鋪著一張破舊的草蓆,上面由床單覆蓋。

  我父親孫廣才和哥哥孫光平恢復常態後,第一樁事就是走至井邊打上來一桶水,兩人輪流著喝完。然後各提一隻籃子進城去買豆腐了。走時父親臉色發青地讓旁人轉告那個被救孩子的家人:

  「我回來再去找他們。」

  那天晚上村裡人都預感著要出事了。我的父兄從城裡回來,請人去吃悼念死者的豆腐飯時,村裡人幾乎都去了,只有被救孩子的家人遲遲沒有出現。

  被救孩子的父親是晚上九點過後才獨自來到,他的幾個兄弟沒有來,看來他是準備自己承受一切。他嚴肅地走進了屋子,先是跪在死者身旁叩三個頭,然後站起來說:

  「今天村裡人都在。」他看到了隊長。「隊長也在。孫光明是救我兒子死的,我很悲痛。我沒辦法讓孫光明再活過來,只能拿出一點錢。」他從口袋裡摸出錢,遞給孫廣才。「這是一百元。明天我再將家中值錢的東西賣掉,湊起錢給你。我們都是鄉親,你也知道我有多少錢,我只能有多少給多少。」

  孫廣才站起來給他找了一把凳子,說:

  「你先坐下。」

  我父親像一個城裡幹部一樣,慷慨激昂地說起來:

  「我兒子死了,沒辦法再活。你給我多少錢都抵不上我兒子一條命,我不要你的錢。我兒子是救人才死的,是英雄。」

  後來的話被孫光平搶去了,他也同樣慷慨激昂地說:

  「我弟弟是英雄,我們全家都感到驕傲。你給什麼我們都不要。我們只要你宣傳宣傳,我弟弟的英雄事跡要讓別人也知道。」

  父親最後說:

  「你明天就去城裡,讓廣播給播一下。」

  孫光明的葬禮第二天就進行了,他被埋葬在屋後不遠處兩棵柏樹的中間。葬禮的時候我一直站在遠處,長久的孤單和被冷落,使我在村裡似乎不再作為一個人而存在。母親嘶叫般的哭聲最後一次在燦爛的陽光下飄揚起來,父親和哥哥的悲傷在遠處無法看清。孫光明由一張草蓆包裹著被抬到了那裡,村裡人零碎地分佈在村口到墳墓的路上。父親和哥哥將我弟弟放入墳坑之中,蓋上了泥土。於是弟弟正式結束了和人在一起的歲月。

  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後的池塘旁,長久地看著弟弟的墳墓在月光下幽靜地隆起。雖然弟弟躺在遠處,可我感到此刻他正坐在我的身旁。弟弟終於也和我一樣遠離了父母兄長和村中百姓。走的不是一樣的路,最終卻是如此近似。只是弟弟的離去顯得更為果斷和輕鬆。

  弟弟的死以及被埋葬,我都由於內心的障礙遠離當初的場景。為此我預感著在家中和村裡將遭受更為激烈的指責。然而許多日子過去以後,誰都沒有出現異乎往常的言行,這使我暗暗吃驚。也正是那一刻,我如釋重負地發現自己已被徹底遺忘。我被安排到了一個村裡人都知道我,同時也都否定我的位置上。

  弟弟葬後的第三天,家中的有線廣播播送了孫光明捨己救人的英雄事跡。這是我父親最為得意的時刻,三天來只要是廣播出聲的時刻,孫廣才總是搬著一把小凳子坐在下面。我父親的期待在那一刻得到實現後,激動使他像一隻歡樂的鴨子似的到處走動。那個農閒的下午,我父親嘹亮的嗓門在村裡人的家中竄進竄出:

  「聽到了嗎?」

  我哥哥當時站在門前的榆樹下,兩眼閃閃發光地望著他的父親。

  我的父親和哥哥開始了他們短暫的紅光滿面的生涯。他們一廂情願地感到政府馬上就會派人來找他們了。他們的幻想從縣裡開始,直達北京。最為輝煌的時刻是在這年國慶節,作為英雄的親屬,他們將收到上天安門城樓的邀請。我的哥哥那時表現得遠比父親精明,他的腦袋裡除了塞滿這些空洞的幻想,還有一個較為切合實際的想法。他提醒父親,弟弟的死去有可能使他們在縣裡混上一官半職。雖然他還在唸書,但作為培養對像已是無可非議了。哥哥的話使父親令人目眩的空洞幻想裡增加了實在的成份。孫廣才那時搓著雙手,竟然不知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激動了。

  孫家父子以無法抑止的興奮,將他們極不可靠的設想向村裡人分階段灌輸。於是有關孫家即將搬走的消息,在村裡紛紛揚揚,最為嚇人的說法是他們有可能搬到北京去居住。這樣的說法來到我家時,讓我在某個下午聽到父親激動無比地對哥哥說:

  「無風不起浪。村裡人都這麼說了,看來政府的人馬上就要來了。」

  就這樣,我的父親先把自己的幻想灌輸給村裡的人,然後再用村裡人因此而起的流言來鞏固自己的幻想。

  孫廣才在期待英雄之父美名來臨時,決定要對這個家庭進行一番整容。他感到如此亂七八糟的家庭會妨礙政府來人對我們的正確看法。整容是從服裝開始,我父親借了錢給家中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於是我開始引起家庭的重視。如何處理我,成了孫廣才頭疼的事,我幾次聽到父親對哥哥說:

  「要是沒有這小子就好了。」

  家庭在無視我很久以後,對我存在的確認是發現我是個要命的累贅。儘管如此,一個清晨母親還是拿了一身新衣服走到我面前,要我穿上。全家人矯揉造作地穿上了一樣顏色的衣服。習慣破舊衣服的我,被迫穿上那身僵硬的新衣服後整日忐忑不安。逐漸在村裡人和同學眼中消隱的我,由此再度受注意。當蘇宇說:

  「你穿了新衣服。」

  我是那麼的慌亂。雖然蘇宇的話平靜得讓我感到什麼都沒有發生。

  兩天以後,我父親突然發現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妙,孫廣才覺得應該向政府來人顯示家庭的樸素與艱苦。家中最為破爛的衣服全都重見了天日,我的母親在油燈下坐了整整一夜。

  翌日清晨,全家都換上了補丁遍體的衣服,彷彿魚的鱗片一樣,我們像是四條可笑的魚,迎著旭日游出了家門。當看到哥哥猶猶豫豫地走上上學之路時,我第一次感到哥哥也有和我一樣的心情的時候。

  孫光平缺乏孫廣才那種期待好運來臨時的堅定不移。孫光平穿著破爛衣服在學校飽受譏笑後,即便能做皇帝他也不願繼續穿著那身破爛了。為此我哥哥尋找到了一條最為有力的理由,他告訴父親:「穿這種舊社會才有的衣服,是對共產黨新社會的誣蔑。」

  這話讓孫廣才幾天坐立不安,那幾天裡我父親不停地向村裡人解釋,我們一家人穿上破爛衣服不是為了別的,而是憶苦思甜:

  「想想舊社會的苦,更加感到我們新社會的甜哪。」

  我父兄日夜思念的政府來人,一個多月後依然沒在村中出現。

  於是村裡的輿論調轉了方向,直奔我父兄的傷疤而來。在那農閒的日子裡,他們有足夠的時間追根尋源,其結果是發現一切傳言都出自於我家。我的父兄便轉化成了滑稽的言詞,被他們的嘴盡情娛樂。誰都可以擠眉弄眼地問孫廣才或孫光平:

  「政府的人來了嗎?」

  一直籠罩著我家的幻想開始殘缺不全了。這是因為孫光平首先從幻想裡撤了出來,他以年輕人的急功近利比父親先感到一切都不再可能。

  在幻想破滅的最初日子裡,我看到孫光平顯得沉悶憂鬱,經常一個人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由於那時父親依然堅守在幻想裡,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就變得越來越冷漠。父親已經養成了坐在廣播下面的習慣,他一臉呆相地坐在那裡,口水從半開的嘴裡流淌而出。孫光平顯然不願意看到父親的蠢相,有一次他終於很不耐煩地說:

  「別想那事了。」

  這話竟然使父親勃然大怒,我看到他跳起來唾沫橫飛地大罵:

  「你他娘的滾開。」

  我哥哥毫不示弱,他的反擊更為有力:

  「這話你對王家兄弟去說。」

  父親那時竟像孩子一樣尖叫著撲向孫光平,他沒說我揍死你,而是:

  「我和你拚啦。」

  如果不是母親,母親瘦小的身體和她瘦小的哭聲抵擋住兩個像狗一樣叫哮的男人,那麼我那本來就破舊不堪的家很可能成為廢墟。

  孫光平臉色鐵青地走出家門時,剛好看到了我,他對我說:

  「這老頭想進棺材了。」

  事實上我父親已經品嚐了很久的孤獨。他和哥哥之間完全喪失了弟弟剛死時的情投意合,兩個人不可能再在一起興致勃勃地描繪美妙的前景。哥哥的首先退出,使父親一人在幻想裡頗受冷落,而且他還將獨自抵抗政府來人不會出現的要命想法。因此當哥哥看著父親越來越不順眼時,父親也正在尋找和哥哥吵架的機會。那次爭吵以後很長時間裡,兩人不是怒目而視就是冷眼相對。

  我父親孫廣才異常注意村口那條小路,他望眼欲穿地期待著穿中山服的政府代表來到。父親內心的秘密讓村裡的孩子都發現了,於是經常有幾個孩子跑到我家門前來喊叫:

  「孫廣才,穿中山服的人來了。」

  最初的時候每次都讓他驚慌失措,我的父親在表達激動時,像個逃犯一樣身心不安。我看著他臉色蒼白地奔向村口,回來時則是一副喪魂落魄的樣子。孫廣才最後一次上當是在冬天臨近的時候,一個九歲的男孩獨自跑過來喊叫:

  「孫廣才,來了好幾個穿中山服的。」

  孫廣才提起一把掃帚就衝出去:

  「我宰了你這小子。」

  孩子轉身就跑,跑到遠處站住後繼續喊:

  「我要是騙你,就是狗娘生的,狗爹養的。」

  孩子對自己父母極不負責的誓言,讓孫廣才回到屋中後坐立不安,他搓著手來回走動,自言自語:

  「要是真來了怎麼辦?一點準備都沒有。」

  由於內心的不安,孫廣才還是跑到了村口,他看到了空空蕩蕩的田野和那些寂寞的樹木。那時候我就坐在不遠處的池塘旁,看著父親呆立在村口。冷風吹來使他抱緊胸前的衣服,後來他蹲了下去,也許是膝蓋受涼,我父親雙手不停地撫摸著膝蓋。在冬天來臨的傍晚,孫廣才哆嗦地蹲在村口,長時間地望著從遠處延伸過來的小路。

  父親固守自己的幻想,直到春節臨近才不得不沉痛放棄。

  那時村裡家家戶戶都傳來打年糕的聲響,由於四分五裂,我家沒有絲毫過節的氣氛。後來母親鼓起勇氣問父親:

  「這年怎麼過呵?」

  父親那時神情頹唐地坐在廣播下面,沉思了良久才說:

  「看來穿中山服的人不會來了。」

  我開始注意到父親總是偷偷地望著哥哥,顯然父親是想和哥哥和解。在大年三十的夜晚,父親終於首先和哥哥說話了。那時孫光平吃完飯正準備出去,孫廣才叫住了他:

  「我有事和你商量。」

  兩人走入裡屋,開始了他們的竊竊私語,出來後兩人臉上的神色展現了一樣的嚴峻。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大年初一,孫家父子一起出門,去找被救孩子的家人。

  眼看已經沒有希望成為英雄之父的孫廣才,重新體會到了金錢的魅力。他要那家人賠償孫光明的死,一開口就要價五百元。他們被這要價嚇了一跳,告訴孫家父子不可能有那麼多錢。然後提醒今天是大年初一,希望改日再來談這事。

  孫家父子則一定要他們馬上付錢,否則砸爛所有傢俱。孫廣才說:

  「沒要利息就夠便宜你們了。」

  那時候我雖在遠處,傳來的爭吵聲卻十分響亮,使我明白了正在發生的事。後來我聽到了父親和哥哥砸他們傢俱的聲響。

  兩天以後,有三個穿警察制服的人來到了村裡,當時我們正在吃飯,幾個孩子跑到門口來喊:

  「孫廣才,穿中山服的人來了。」

  孫廣才提著掃帚跑出去時,看到了正在走來的三個警察。

  他明白了一切,他對警察吼叫起來:

  「你們想來抓人?」

  那是我父親最為威風凜凜的時刻,他向警察喊道:

  「看你們敢抓誰?」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說,「我是英雄的爹。」接著指指孫光平,「這是英雄的哥哥。」然後指著我母親,「這是英雄的娘,」父親也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但什麼都沒說。「我看你們敢抓誰?」

  警察對父親的話沒有絲毫興趣,只是冷冷地問:

  「誰是孫廣才?」

  父親喊道:「我就是。」

  警察告訴他:「你跟我們走。」

  父親一直期待著穿中山服的人來到,最後來到的卻是穿警察制服的人。父親被帶走後,隊長帶著被砸那家人來到我家,隊長告訴我哥哥和我母親,要我們賠償損失。我走到屋後的池塘旁,看著家裡的物件被人搬走。經歷了一場大火後,多麼艱難添加起來的物件,如今又成為了他人所有。

  半個月以後,父親從拘留所裡出來,像是從子宮裡出來的嬰兒一樣白白淨淨的。昔日十分粗糙的父親,向我們走來時,如同一個城裡幹部似的細皮嫩肉。他到處揚言要去北京告狀,當別人問他什麼時候走時,他回答三個月以後有了路費再走。然而三個月後,父親並沒有上北京,而是爬進了斜對門寡婦的被窩。

  留在我記憶裡的寡婦形象,是一個粗壯的,嗓門寬大,赤腳在田埂上快速走動的四十來歲的女人。她最為突出的標記是她總將襯衣塞在褲子裡,從而使她肥大的臀部毫無保留地散發著蓬勃的肉感。在那個時代,寡婦這種裝束顯得異常突出和奇特。那時即便是妙齡少女也不敢如此展現自己的腰肢和臀部。已經沒有腰肢可言的寡婦,她的肥臀搖擺時帶動了全身的擺動。她的胸部並沒有出現相應的碩果,倒是展現了城裡水泥街道般的平坦。我記得羅老頭說她胸口的肉全長到屁股上去了。羅老頭還有一句話:

  「這樣反倒省事,捏她屁股時連奶子也一同捏上了。」

  小時候,在傍晚收工的時候,我經常聽到寡婦對村裡年輕人的熱情招呼:

  「晚上到我家來吧。」

  被招呼的年輕人總是這樣回答:

  「誰他娘的和你睡,那東西鬆鬆垮垮的。」

  當時我並不明白他們之間對話的含義,在我逐漸長大之後,才開始知道寡婦在村中快樂的皮肉生涯。那時候我經常聽到這樣的笑話:當有人在夜晚越窗摸到寡婦床前時,在一片急促的喘氣聲裡和樂極呻吟中,寡婦含糊不清地說:

  「不行啦,有人啦。」

  遲到的人離開時還能聽到她的忠告。

  「明晚早點來。」

  這個笑話其實展示了一個真實的狀況,黑夜來臨之後寡婦的床很少沒有客滿的時候。即便是最為炎熱的夏夜,寡婦的呻吟聲依然越窗而出,飄到村裡人乘涼的曬場上,使得羅老頭感慨萬分:

  「這麼熱的天,真是勞動模範啊。」

  高大結實的寡婦喜歡和年輕人睡覺,我記憶裡至今迴響著她站在田頭時的寬大嗓門,那一次她面對村裡的女人說:

  「年輕人有力氣,乾淨,嘴也不臭。」

  然而當五十多歲後來得肺病死去的前任隊長來到她床前時,她仍然是興致勃勃地接納了。她有時候也要屈從於權力。

  到後來寡婦開始年老色衰,於是對中年人也由衷地歡迎了。

  我父親孫廣才就是在這個時候,像一個慈善家似的爬上了寡婦逐漸寂寞起來的木床。那是春天最初來到時的一個下午,我父親背著十斤大米走入了寡婦的房屋。當時寡婦正坐在長凳上納鞋底,她斜眼瞧著孫廣才走進來。

  我父親嬉皮笑臉地把大米往她腳跟前一放,就要去摟她的脖子。

  寡婦伸手一擋:

  「慢著。」

  寡婦說:「我可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說著手伸向我父親的胯間摸索了幾下。

  「怎麼樣?」父親嬉笑地問。

  「還行。」寡婦回答。

  父親經歷了一段漫長的循規蹈矩生活後,幻想的破滅以及現實對他的捉弄,使他茅塞頓開。此後的孫廣才經常去開導村裡的年輕人,以過來人自鳴得意的口氣說:

  「趁你們年輕,還不趕緊多睡幾個女人,別的全是假的。」

  父親大模大樣地爬上了寡婦那雕花的老式木床。孫光平全都看在眼裡。父親目中無人地出入寡婦的家門,讓我哥哥感到十分難堪。這一天當父親吃飽喝足,離家準備上寡婦那裡去消化時,哥哥說話了:

  「你該差不多了吧。」

  父親一臉的滿不在乎,他回答:

  「這種事哪會有差不多的時候。」

  當孫廣才精神飽滿地走入寡婦家中,又疲憊不堪出來的那些日子裡,我懷著陰暗的心理偷偷窺視著母親。手腳總是不停地幹著什麼,說話不多的母親,在忍氣吞聲的日子裡表現得若無其事。每次孫廣才離開寡婦的被窩,在黑夜裡爬到母親床上時,母親會怎麼想。我的思維長久地停留在這個地方,我惡毒地同時又帶著憐憫的心情猜測母親的想法。

  後來發生的事讓我感到母親的若無其事其實隱藏著激烈的憤恨。母親對寡婦的仇恨,讓我看到了女人的狹隘。我多少次在心裡告誡母親,你恨的應該是父親而不是寡婦,當父親從寡婦的床上下來,來到你身邊時你應該拒絕他。然而母親不管怎樣都不會拒絕父親,而且還將一如既往地向他敞開一切。

  母親的憤怒終於爆發出來,是在菜地裡澆糞的時候。那時寡婦神氣十足地從田埂上走過來,寡婦的神態使母親突然渾身顫抖起來。積壓已久的仇恨指揮著母親手中的糞勺揮向寡婦的方向,糞水隨風濺到了寡婦春風得意的身體上,寡婦的嗓門在那時如銅號般響起來:

  「你瞎眼啦。」

  激怒無比的母親聲音顫抖地喊:

  「你到城裡去吧,睡到操場上,讓男人排隊操你。」

  「唷——」寡婦毫不示弱,「你有什麼資格說這話。回家去洗洗吧,你男人說你那地方臭氣沖天。」

  兩個嗓音響亮的女人用不堪入耳的髒話互相攻擊,如同兩隻嗷嗷亂叫的鴨子,使中午的村莊變得驚慌失措般嘈雜起來。我的母親,那個瘦弱的女人後來勇敢地一頭撞向田埂上的寡婦。

  那時孫廣才剛好從城裡回來,手提一瓶白酒背在身後搖晃著走來。他先是看到遠處菜地裡兩個女人披頭散髮地撕打在一起,這情景使他興奮不已。走近幾步一旦看清是誰以後,我父親慌亂地走上了一條田埂,準備逃之夭夭。可村裡一個人擋住了他,說:

  「你快去勸勸吧。」

  「不行,不行。」我父親連連搖頭,說道:「一個是老婆,一個是姘頭,哪個我都得罪不起啊。」

  此刻瘦弱的母親已被打翻在地,寡婦的大屁股就坐在我母親身上。我在遠處看到這一情形時,心裡湧上一股悲哀。母親忍受了長時間的屈辱之後,終於爆發,所得到的依然是屈辱。

  村裡幾個女人也許是實在看不下去,跑過去將寡婦拉開。

  寡婦離開時儼然是一個勝利者,她昂著頭往家中走去,邊走邊說:

  「想在太歲頭上動土。」

  我母親在菜地裡嚎啕大哭起來,母親哭喊著:

  「要是孫光明還活著,他饒不了你。」

  自留地風波時揮舞著菜刀勇往直前的哥哥,那時卻無影無蹤。孫光平將自己關在屋子裡,他知道外面所發生的一切,但他不願加入到這種在他看來是無聊的爭鬥中去,母親的哭喊,只能增加他對這個家庭的羞恥感,卻無法喚醒他為母親而起的憤怒。

  被打敗的母親只能寄希望於死去的弟弟,那是母親在絕望時唯一能夠抓住的一根稻草。

  哥哥當初的無動於衷,我最初理解成是他不願在這使家醜遠揚的場合裡拋頭露面。哥哥畢竟不是自留地風波時的孫光平了。我已能夠感受到哥哥內心盤踞不散的惆悵,他對家庭不滿越來越溢於言表。雖然我和哥哥的對立依然存在,然而由於共同不滿自己的家庭,我們之間有時也出現了一些微妙的默契。

  不久之後,在我即將離開南門的一個深夜,我看到一個人影從寡婦家的後窗翻越而出,潛入我家,我立刻認出了是孫光平。於是我才知道了當初哥哥在母親與寡婦爭吵時,為何無動於衷的另一個原因。

  哥哥挑著鋪蓋送我去車站時,母親送我們到村口。在晨風裡,母親不知所措地望著我們
走去,彷彿不明白命運在那時所顯示的一切。當我最後一眼去看母親時,發現她的頭髮已經
花白了。我對母親說:

  「我走了。」

  母親沒有絲毫反應,她含糊不清的眼神似乎是在看著別的什麼。那一刻我心裡湧上一股溫情,母親的形象使我一陣心酸。她的命運在我前去的空中化作微風,正在無形地消散。

  我那時感到自己是一去不回。然而比起父親和哥哥來,我對母親的拋棄像弟弟那樣並不殘忍。殘忍的是父親和哥哥,他們拋棄母親而爬上她一生最為仇恨的寡婦的床。毫無知覺的母親仍在竭盡全力地維持著這個家。

  我離去以後,父親孫廣才越加賣力地將自己培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無賴,同時他還開始履行起一個搬運工的職責,將家中的一些物件拿出去獻給粗壯的寡婦,從而使他們之間的關系得以細水長流。孫廣才的忠心收到了相應的成效。那段日子裡,寡婦變得清心寡慾從而檢點起來。這個接近五十歲的女人看來是難以煥發昔日所向披靡的情慾了。

  孫光平那時已經喪失了十四歲時的勇敢,他也學會了母親那種忍氣吞聲,他默默無語地看著父親所幹的一切,有時母親憂心忡忡地告訴他,又被拿走了一件什麼東西時,他總是安慰母親:

  「以後再買吧。」

  事實上孫光平直到後來都沒有仇恨過寡婦,而且始終在心裡對她保存著感激。那些他從寡婦家後窗進出的夜晚,使他後來很長時間都坐立不安,這也是只能看著父親胡作非為而不加干涉的主要原因。寡婦一直沒對任何人說出他的事,也許寡婦根本不知道那些日子裡經常偷偷來到的年輕人是誰。

  寡婦一向不習慣對光臨她肉體的男人盤根問底,除非像孫廣才那樣在陽光燦爛的時刻爬上她的床,使她可以一目瞭然地看清來者是誰。

  孫光平高中畢業回家務農以後,臉上的自信就一掃而光了。剛開始的日子裡,我經常看到哥哥躺在床上睜著眼睛,那恍惚的眼神使我理解了哥哥。我用自己的心情洞察到哥哥最大的願望,那就是離開南門,過上一種全新的生活。我幾次看到孫光平站在田頭,呆呆地望著滿臉皺紋滿身泥土的疲憊老人,從田里走上來。我看到了哥哥眼睛裡流露出來的空虛和悲哀。孫光平觸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命運的最後那部分。

  孫光平在心裡默認了現實對他的安排以後,開始強烈地感受到自己對女人含糊不清的渴望。此時他對女人的需要已不同當初對寡婦的需要。他需要一個時刻維護自己,侍候自己的女人,同時又能將他那些煩躁不安的夜晚轉化為別無所求的平靜。於是他訂了婚。

  那個姑娘容貌平常,居住在鄰村一幢二層的樓房裡,她家後窗下流淌著吞沒我弟弟生命的那條河流。由於是附近農村第一家蓋起了樓房,她家富名遠揚。孫光平不是看中她家的富裕,我哥哥知道蓋屋後才一年仍欠著債的她家,已不會拿出值得炫耀的嫁妝。這是村裡那個裹著小腳,走路時像跳蚤一般活潑的媒婆送上門來的禮物。媒婆在那天下午笑瞇瞇走過來時,孫光平就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了,同時知道自己什麼都會答應。

  孫光平婚事的整個過程,父親都被排斥在外,將這消息告訴父親的不是母親,而是寡婦。我父親得知這一消息後立刻感到自己有責任去偵察一下:

  「陪我兒子睡覺的姑娘長得怎麼樣?」

  孫廣才那天上午雙手背在身後,躬著身子嬉皮笑臉地走去了。他還在遠處的時候就看到了姑娘家氣派的樓房,因此他見到對方父親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孫光平這小子真有福氣呵。」

  我父親坐在姑娘的家中,如同坐在寡婦的床上一樣逍遙自在。他和對方父親說話時髒字亂飛。姑娘的哥哥提著酒瓶出去,又打滿了酒提回來,姑娘的母親走入了廚房,來自廚房的響聲使我父親必須先嚥下口水。那時我父親早已忘記此行是來看看我那未過門的嫂子,倒是對方想到了這事。姑娘的父親仰起臉,叫出了一個孫廣才聽後馬上又忘記的名字。

  差一點成為我嫂子的那位姑娘在樓上答應了幾聲,可就是不願意下來,姑娘的哥哥跑上樓去,片刻後下來時笑容可愛,他告訴孫廣才:

  「她不肯下來。」

  那時候孫廣才表現出了應有的大度,連連說:

  「沒關係,沒關係,她不下來,我上去。」

  孫廣才朝廚房窺探一眼後,上樓去看那姑娘了。我敢肯定父親那一眼是多麼戀戀不捨。孫廣才上樓後不久,讓姑娘在樓下的家人聽到了一聲毛骨悚然的喊叫,樓下父子瞠目結舌坐在那裡,廚房裡那個女人則是驚恐萬分地竄了出來。當他們共同費解那一聲喊叫為何而起時,孫廣才笑瞇瞇地走下樓來,嘴裡連連說道:

  「不錯,不錯。」

  樓上傳來了沉悶的哭聲,哭聲彷彿是被布摀住了難以突圍似的。

  我父親卻神態自然地在桌旁坐下來,當姑娘的哥哥跑上樓去時,孫廣才告訴對方父親:

  「你女兒真結實呵。」

  對方聽了不知所措地點點頭,同時疑慮重重地望著孫廣才,孫廣才繼續說:

  「孫光平真他娘的有福氣。」

  那時姑娘的哥哥快速地從樓梯上衝下來,一拳將孫廣才連同椅子一起打翻了過去。

  那天下午,孫廣才鼻青眼腫地回到村裡,見到孫光平第一句話就是:

  「你的親事被我退掉啦。」

  我父親怒氣沖沖地大聲喊叫:

  「哪有這樣不講理的,我不就是替我兒子摸摸她身子骨結實不結實,就把我打成這樣子。」

  從鄰村傳來的消息,則是另一種說法。我父親孫廣才送給未過門兒媳婦的第一件禮物,就是伸手去摸人家的乳房。

  哥哥的婚事因此完結以後,我母親坐在廚房的灶頭,用圍裙偷偷擦了一天的眼淚。在這件事上,孫光平並沒有像村裡人猜測的那樣,與孫廣才大打出手,他最為激烈的表示就是連續幾天沒和村裡任何人講話。

  我哥哥在此後的兩年裡,再沒看到村裡媒婆笑瞇瞇向他走來。那些日子,只有在夜晚床上時,他才會咬牙切齒地想到孫廣才。白晝來臨以後,他有時候會想到遠在北京的弟弟。

  那時我經常收到哥哥的來信,但在信上什麼都沒說,信上空洞的內容讓我感受到了哥哥空洞的內心。

  孫光平二十四歲時,和同村的一個姑娘結婚了。這個名叫英花的姑娘,家中只有一個癱瘓在床的父親,他們之間的結合是從那口池塘開始的。在一個陰濕的傍晚,孫光平從家中後窗看到了正在洗衣服的英花。身穿補丁衣服的英花,由於生活的艱難在那一刻不停地擦著眼淚,英花當初的背影在冬天的寒風裡瑟瑟抖動,這情景喚醒了孫光平針對自己而起的悲哀。後來這兩個村裡媒婆都不願光顧的人自己走到了一起。

  孫光平唯一的這次婚姻,是他和英花池塘經歷之後第二年來到的。那次婚禮的窮酸勁,讓村裡上了年紀的人輕而易舉地回憶起舊社會地主家長工的結婚。英花作為新娘,大腹便便走動的情形,倒是給那貧窮的婚禮帶來了一些幽默。翌日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的時候,孫光平就借了一輛板車,將英花送到城裡醫院的產台上。對於新婚的男女,洞房的清晨正是如膠似膝,互相偷盜對方體溫取暖的美妙時光。然而這一對夫妻必需頂著凜烈的寒風,趕在太陽升起之前敲響城裡醫院產科的玻璃門窗。當天下午兩點鐘,一個後來被取名為孫曉明的男孩,在怒氣沖沖的嚎啕大哭裡來到了人間。

  孫光平的婚姻,是一次自願的作繭自縛。他結婚後,便義不容辭地贍養起了癱瘓在床的岳父。那時孫廣才還未結束他搬運工的生涯,使人欣慰的是孫廣才總算知趣了一些,他不再像過去那樣大模大樣地將家中的財物往寡婦那裡輸送。

  孫廣才那時表現出了他身上另一部分才華,即偷盜。孫光平內外交困的生活一直持續了好幾年,直到後來他岳父也許是過意不去了,在一個夜晚閉上眼睛之後沒再打開。對於孫光平來說,最為艱難的並不是岳父癱瘓在床和父親的偷盜,而是孫曉明出生的那些日子。那時的孫光平如同機器一樣轉個不停,從田里到英花家再到自己家,人們很少看到他在村裡有走路的時候,他像一隻兔子似的在這三個地方竄來竄去。

  岳父的死使孫光平如釋重負,然而真正平靜的生活遠還沒有來到。不久之後我父親孫廣才舊病復發,從而讓英花痛哭流涕了整整三天。

  那是我侄兒孫曉明三歲時的夏日,我父親坐在門檻上看著英花去井旁打水。孫廣才看到了英花短褲上的大花案在那豐滿的屁股上繃緊然後又鬆懈,下面的大腿在陽光下黑黝黝地閃亮。我父親在歲月和寡婦的雙重折騰下,已經像藥渣一樣毫無生氣。英花健壯的身體卻讓我父親令人吃驚地回憶起了自己昔日旺盛的精力。孫廣才不是用大腦去進行回憶,而是動用了他枯樹般的身體,回憶使我父親再現了過去一往無前的情慾。當英花提著水桶走去時,我父親滿臉通紅,發出了響亮的咳嗽聲,這個癆病鬼在那個時刻,村裡有人在不遠處走動的時刻,他的手捏住了英花短褲上的大紅花案,以及裡面的皮肉。我侄兒孫曉明聽到他母親發出了驚恐的喊叫。

  孫光平這天有事去城裡,回來後看到母親老淚縱橫地坐在門檻上,嘴裡喃喃自語:

  「作孽呵。」

  然後是英花披頭散髮坐在床沿上抽泣的情景。

  明白了一切的孫光平臉色蒼白地走進廚房,然後提著一把?亮的斧子走出來,他走到哭泣的英花身旁說:

  「你要照顧好兒子和娘。」

  明白過來的英花開始了她的嚎啕大哭,她拉扯住丈夫的衣服連連說:

  「你——別——別這樣。」

  我的母親那時已經跪在門口,張開雙臂攔住孫光平,母親沙啞的嗓音在那個下午顫抖不已,她雖然淚眼模糊卻神態莊重地告訴孫光平:

  「你殺了他,吃虧的還是你。」

  母親的神情使我哥哥淚流而出,他向母親喊道:

  「你站起來,我不殺他我就沒法在村裡活啦。」

  我的母親堅定不移地跪在那裡,她聲嘶力竭地說:

  「看看你三歲的兒子吧,你犯不著和他去拚命。」

  我哥哥苦笑了一下,對母親說:

  「我實在沒別的辦法了。」

  英花的受辱,使孫光平感到必須和孫廣才清算一切。幾年來,他一直忍受著父親給他帶來的恥辱,孫廣才的進一步行為,在我哥哥看來是把他們兩人都逼上了死路。孫光平在激憤之中清晰地意識到,若再不表明自己的態度,就難以在村裡立足。

  那天下午,村裡所有人都站到了屋外,孫光平在耀眼的陽光裡和同樣耀眼的目光裡,重現了他十四歲手握菜刀的神態。我哥哥提著斧子走向了我的父親。

  那時孫廣才就站在寡婦屋前的一棵樹下,他疑慮重重地望著走來的孫光平。我哥哥聽到孫廣才對寡婦說:

  「這小子難道還想殺我。」

  然後孫廣才向孫光平喊道:

  「兒子,我是你爹。」

  孫光平一聲不吭,他走去時神態固執。在他越走越近時,孫廣才的喊聲開始驚慌起來:

  「你只有一個爹,殺了就沒啦。」

  我父親喊完這一句,孫光平已經走到了近前,孫廣才慌張地嘟噥一聲:

  「真要殺我了。」

  說完孫廣才轉身就跑,同時連聲喊叫:

  「要出人命啦。」

  那個下午顯得寂靜無聲,我父親年愈六十以後,開始了他驚慌失措的逃命。他在那條通往城裡的小路上,跑得疲憊不堪。我哥哥孫光平手提斧子緊追其後。孫廣才呼喊救命的聲音接連傳來,那時他已經喪失了往常的聲調,以至站在村口的羅老頭詢問身旁眺望孫廣才的人:

  「這是孫廣才在喊嗎?」

  我父親一大把年紀如此奔跑,實在難為他了。孫廣才跑到那座橋上時摔倒在地,於是他就坐在那裡哇哇大哭起來,他的哭聲像嬰兒一樣響亮。

  我哥哥追到橋上後,他看到了父親不堪入目的形象。混濁的眼淚使我父親的臉像一隻蝴蝶一樣花裡胡哨,青黃的鼻涕掛在嘴唇上,不停地抖動。父親的形象使哥哥突然感到割下他的腦袋顯得不可思議了。一直堅定不移的孫光平,在那時表現了猶豫不決。可是他看到村裡湧來的人群時,知道自己已經別無選擇。我不知道哥哥當初是怎麼看中父親左邊的耳朵,在那陽光燦爛的時刻,孫光平扯住了孫廣才的耳朵,用斧子像裁剪一塊布一樣割下了父親的耳朵。父親暗紅的血暢流而出,頃刻之間就如一塊紅紗巾圍住了父親的脖子。那時的孫廣才被自己響亮的哭聲團團圍住,他對正在發生的事毫無知覺。直到他對自己的眼淚過多感到吃驚時,伸手一摸使我父親看到了自己的鮮血。孫廣才嗷嗷叫了幾聲後昏迷了過去。

  我哥哥那天下午朝家中走去時渾身顫抖,在那炎熱的夏日,孫光平緊抱雙臂一副被凍壞的模樣。他從湧來的村裡人中間穿過去時,讓他們清晰地聽到了他牙齒打著寒戰的聲響。

  我母親和英花臉色慘白地看著孫光平走來,這兩個女人那時共同感到眼前出現無數黑點,猶如蝗蟲鋪天蓋地而來。孫光平向她們露出了慘淡的一笑。就走入屋中。然後他開始翻箱倒櫃,尋找自己的棉衣。當我母親和英花走進去後,孫光平已經穿上了棉衣,坐在床上汗流滿面,身體卻依然哆嗦不止。

  半個月以後,頭上纏滿繃帶的孫廣才,讓城裡一個開書信鋪子的人,給遠在北京的我寫了一封信。信上充滿甜言蜜語,並大談其養育之恩,信的末尾是要我去中南海替父親告狀。父親的想入非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實上在父親給我寫信的時候,哥哥已經被捕。哥哥被帶走的時候,我母親拉著英花在路上攔住了穿制服的警察。這個年老的女人失聲痛哭,她向警察高喊:

  「把我們帶走吧,我們倆換他一個,你們還不便宜?」

  哥哥在監獄裡呆了兩年,他出來時母親已經病魔纏身。釋放的那天,母親帶著五歲的孫曉明站在村口,當她看到孫光平由英花陪伴著走來時,突然口吐鮮血摔倒在地。

  此後母親的病情越來越嚴重,走路時都開始步履不穩。哥哥要帶她去醫院治病,母親執意不肯,她說:

  「死都要死了,不花那錢。」

  當哥哥硬將她背在身上向城裡走去時,母親氣得眼淚直流,她捶打著哥哥的脊背說:

  「我會恨你到死的。」

  然而走過那座木橋以後,母親就安靜下來,她趴在哥哥的背脊上,臉上開始出現少女般甜蜜的羞澀。

  母親是這年春節來臨前死去的,那個冬天的晚上她吐血不止。起初母親感到自己有一口血已經吐到了口腔裡,她沒有往地上吐去,怕弄髒了房屋,免得孫光平花力氣打掃。已經臥床不起的母親,在那個晚上竟然能夠下床在黑暗中找到一隻臉盆放在床前。

  第二天清晨,哥哥來到母親房中時,看到母親的頭吊在床沿下,臉盆裡積了一層暗紅的血,卻沒有弄髒床單。哥哥來信告訴我說那天窗外雪花飛舞。母親氣息奄奄地在寒冷裡度過她生命的最後一個白晝。英花始終守在母親的身旁,母親彌留之際的神態顯得安詳和沉著。到了晚上,這個一生沉默寡語的女人開始大喊大叫,聲音驚人響亮。所有的喊叫都針對孫廣才而去,儘管當初孫廣才將家中的財物往寡婦那裡輸送時,她一聲不吭,可臨終的喊叫證明她一直耿耿於懷。我的母親死前反覆叫道:

  「不要把便桶拿走,我還要用。」

  還有:

  「腳盆還給我……」

  母親的喊叫羅列了所有被孫廣才拿走的物件。

  母親的葬禮比我弟弟孫光明的要闊氣一些,她是被安放在棺材裡埋葬的。葬禮的整個過程,父親孫廣才被安排到了我從前的位置上,他也游離到了家人之外。就像過去別人指責我一樣,孫廣才由於遠離葬禮同樣遭受指責,雖然他和寡婦的關係已被人們在內心確認。我父親看著安放母親的棺材抬出村口時,他神情慌亂地問一個村裡人:

  「這老太婆死啦?」

  後來整個下午,村裡人看到孫廣才在寡婦家中若無其事地喝酒。然而這天半夜村裡人都聽到了來自村外毛骨悚然的哭聲。我哥哥聽出了那是父親在母親墳前的痛哭。我父親在寡婦睡著以後偷偷來到墳前,悲痛使他忘記了自己是在響亮地哭喊。不久以後,我哥哥就聽到了寡婦的訓斥聲和簡潔明瞭的命令:

  「回去。」

  父親嗚咽著走回寡婦家中,他的腳步聲聽起來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一樣猶猶豫豫。

  寡婦昔日蓬勃的情慾隨風消散以後,正式接納了孫廣才。

  孫廣才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年裡,表現出了對酒的無限熱愛。他每天下午風雨無阻進城去打酒,回到家中時酒瓶已經空空蕩蕩。我可以設想父親在路上喝酒時的浪漫,這個躬著背的老人在那條塵土飛揚或者雨水泥濘的路上走來時,由於酒的鼓勵,我父親像一個少年看到戀人飄散的頭髮一樣神采飛揚。

  孫廣才是由他無限熱愛的酒帶入墳墓的。那天他改變了長期以來路上喝酒的習慣,而在城裡一家小酒店裡度過了他心醉神迷的時刻。當他醉醺醺回家時,在月光下步入了村口的糞坑。他掉下去時並沒有發出驚恐的喊叫,只是嘟噥了一聲:

  「別推我。」

  翌日清晨被人發現時,他俯身漂浮在糞水之上,身上爬滿了白色的小蟲。他葬身於最為骯髒的地方,可他死去時並不知道這些,他就完全有理由在壽終正寢時顯得心安理得。

  孫廣才那天晚上掉落糞坑之後,另一個酒鬼羅老頭隨後醉意朦朧地走到那裡。他的眼睛在月光下迷糊不清地看到孫廣才時,並不知道漂浮在糞水之上的是一個死人。他蹲在糞坑邊研究了半晌,迷惑不解地問自己:

  「是誰家的豬?」

  隨後他站起來喊叫:

  「誰家的豬掉到……」

  羅老頭沒喊完就用手摀住自己的嘴,然後小心翼翼地對自己說:

  「別叫喚,我偷偷把它撈上來。」

  完全被酒控制的羅老頭,輕飄飄地竄回家中,取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和一根麻繩後又輕飄飄地回到原處。他先用竹竿將孫廣才抵到對面坑邊,然後拿著麻繩繞到那裡,撲在糞坑邊,將繩子繫住孫廣才的脖子。他自言自語:

  「誰家的豬這麼瘦,脖子和人差不多。」

  接著他站起來,將繩子勒在肩膀上往前拉著走去。他嘿嘿一笑,說道:

  「摸起來瘦,拖起來倒是很肥的。」

  羅老頭是將孫廣才拖上來以後,俯下身去解繩子時才看清是孫廣才,孫廣才咧著嘴面對著羅老頭。羅老頭先是嚇一跳,接著氣得連連捶打孫廣才的臉,他破口大罵:

  「孫廣才呵孫廣才,你這條老狗,死了還裝豬相來騙我。」

  隨後羅老頭一腳將孫廣才蹬回到糞坑裡去,孫廣才掉落後激起的糞水濺了羅老頭一臉。羅老頭抹了抹臉說:

  「他娘的,還要捉弄我。」


出  生

  1958年秋天,年輕的孫廣才與後來出任商業局長的鄭玉達相遇在去南門的路上。鄭玉達在晚年時,向他的兒子鄭亮講敘了當初的情景。風燭殘年的鄭玉達那時正受肺癌之苦,他的講敘裡充滿肺部的呼呼聲。儘管如此,鄭玉達還是為當初情景的重現而笑聲朗朗。

  作為農村工作組的成員,鄭玉達到南門是去檢查工作。年輕的鄭玉達身穿灰色中山服,腳蹬一雙解放牌球鞋,中分的頭髮在田野的風裡微微後飄。我父親則穿著對襟的衣服,腳上的布鞋是母親在油燈下製作出來的。

  我父親孫廣才在半個月以前,將一船蔬菜運到鄰縣去賣。

  賣完後孫廣才突發奇想,決定享受一下坐汽車的滋味,就一人先回來。空船則由村裡另外兩個人搖著櫓送回來。

  臉色通紅的孫廣才在接近南門的時候,看到了穿中山服的鄭玉達。於是這位城裡幹部便和農民孫廣才交談起來。

  那時田野上展現了亂七八糟的繁榮,一些青磚堆起的小高爐置身於大片的水稻秧苗之中。

  鄭玉達問:「人民公社好不好?」

  「好。」孫廣才說。「吃飯不要錢。」

  鄭玉達皺了皺眉:「怎麼能這樣說。」

  然後是孫廣才問鄭玉達:

  「你有老婆嗎?」

  「有呵。」

  「昨晚還和老婆一起睡吧?」

  鄭玉達很不習慣這樣的詢問,他沉著臉嚴肅地說:

  「不要胡說八道。」

  孫廣才對鄭玉達的態度毫不在意,他告訴鄭玉達:

  「我已經有半個月沒和老婆睡覺。」他指指自己的褲襠,「這裡發大脾氣啦。」

  鄭玉達扭過臉去,不看孫廣才。

  我父親和鄭玉達是在村口分手的。鄭玉達往村裡走去,我父親跑向了村邊的蔬菜地。母親和村裡幾個女人正在菜地裡鋤草,我年輕的母親臉蛋像紅蘋果一般活潑和健康,那藍方格的頭巾一塵不染,母親清脆悅耳的笑聲隨風飄到父親心急火燎的耳中。孫廣才看到了妻子鋤草時微微抖動的背影,向她發出了飢渴的喊叫:

  「喂。」

  我母親轉過了身去,看到了站在小路上生機勃勃的父親。

  她發出了相應的叫聲:

  「哎。」

  「你過來。」我父親繼續喊。

  母親臉色紅潤地取下頭巾,拍打著衣服上的泥土走來。母親的漫不經心使父親大為惱火,他向她吼叫:

  「我都要憋死啦,你還不快跑。」

  在那幾個女人的哄笑聲裡,母親身體抖動著跑向父親。

  父親當初的耐心無法將他維持到家中,一到村口羅老頭家敞開的屋門前,父親就朝裡面喊道:

  「有人嗎?」

  確定裡面沒人以後,父親立刻竄了進去。母親卻仍然站在屋外,父親焦急萬分地說:

  「進來呀。」

  母親猶豫不決:「這可是人家屋裡。」

  「你進來嘛。」

  母親走進去後,父親迅速把門合上,將牆角一把長凳拖到屋子中央。然後命令母親:

  「快,快脫。」

  我的母親低下了頭,撩起衣服解起了褲帶。可是半分鐘後,她充滿歉意地告訴父親:

  「褲帶打了個死結,解不開。」

  父親急得直跺腳:

  「你這不是害我嗎。」

  母親低下頭繼續解褲帶,一副知錯的模樣。

  「行啦,行啦,我來。」

  父親蹲下去,使勁一扯褲帶。褲帶繃斷後父親的脖子也扭傷了。我父親在他情慾沸騰的時候,竟然還能抽出時間來摀住脖子嗷嗷亂叫。我母親急忙用手去推搓父親的脖子,父親勃然大怒地喊道:

  「還不躺下。」

  我母親溫順地躺倒,將一條腿拔出來擱在秋天的空氣裡。

  她的眼睛依然不安地看著他的脖子。我父親用手摀住脖子爬上了母親的身體,在長凳上履行起了慾望的使命。羅老頭家的幾隻雞喔喔叫著滿懷熱情地也想加入其中,它們似乎是不滿意孫廣才獨吞一切,聚集到了他的腳旁,用嘴啄起了他的腳。這應該是全神貫注的時刻,我父親卻被迫時刻費力地揮動他的腳,去驅趕那幾隻缺乏禮貌的雞。雞被趕開後又迅速聚攏到他的腳旁,繼續啄他的腳。父親的腳徒勞地揮動著,當最後的時刻來到時,父親沉悶地喊叫一聲:

  「不管啦。」

  然後是令人毛髮悚然的呻吟聲,父親的樂極呻吟只進行了一半,由於雞啄腳引起全身發癢,父親在此後發出了格格格格,聽了讓人頭重腳輕的笑聲。

  一切都結束以後,父親離開羅老頭家,去找鄭玉達。母親則提著褲子回到家中,她需要一根新的褲帶。

  父親找到鄭玉達時,鄭玉達正坐在隊委會的屋子裡聽取匯報。父親神秘地向鄭玉達招了招手。鄭玉達出來以後,父親問他。

  「快不快?」

  鄭玉達不解,反問他:「什麼快不快?」

  父親說:「我和老婆幹完那事啦。」

  共產黨幹部鄭玉達臉色立刻嚴峻起來,他低聲訓斥:

  「走開。」

  鄭玉達在晚年重提此事時,才發現裡面隱藏著不少樂趣,於是對我父親當初的行為,他表達了寬容和諒解。他告訴鄭亮:

  「農民嘛,都是這樣。」

  我父親和母親那次長凳之交,是我此後漫長人生的最初開端。

  我是在割稻子的農忙時刻來到人世的。我出生時,正值父親孫廣才因為飢餓難忍在稻田大發雷霆。父親對當初難忍的飢餓早已遺忘,但對當初怒氣沖沖的情景卻還依稀記得。我第一次對自己出生情形的瞭解,就是從父親酒氣濃烈的嘴上得到的。我六歲時的一個夏日傍晚,父親滿不在乎地將當初的情形說了出來,他指著不遠處走動的一隻母雞說:

  「你娘像它下蛋一樣把你下出來啦。」

  由於母親已經懷胎九個多月,在那些起早摸黑的農忙日子裡,母親不再下地割稻子。正如母親後來所說的,那時——「倒不是沒力氣,是腰彎不下去。」

  母親承擔起了給父親送午飯的職責。於是在令人目眩的陽光下,母親大腹便便地挎著一只籃子,頭上包一塊藍方格頭巾,與中午一起來到父親的田間。母親微笑著艱難地走向父親的情景,在我後來的想像裡顯得十分動人。

  我出生的那天中午,父親孫廣才幾十次疲憊不堪地直起腰來眺望那條小路,我那挺胸凸肚的母親卻始終沒有出現。眼看著四周的村民都吃完飯繼續割起了稻子,遭受飢餓折磨的孫廣才,站在田頭怒氣沖沖地喊爹罵娘。

  母親是下午兩點過後才出現在那條小路上,她的頭上依然包著那塊藍方格頭巾,臉色嚇人的蒼白,走來時身體因為籃子的重量出現了明顯的傾斜。

  已經頭暈目眩的父親,看到蹣跚走來的母親,似乎感到她的模樣出現了變化,但他顧不上這些了,他衝著走近的母親吼叫起來:

  「你想餓死我。」

  「不是的。」母親的回答輕聲細氣,她說:「我生了。」

  於是父親才發現她滾圓飽滿的肚子已經癟了下去。

  母親那時能夠彎下腰了,雖然這麼一來使她虛弱地面臨劇烈的疼痛,可她依然面帶笑容從籃內為父親取出飯菜,同時細聲告訴他:

  「剪刀離得遠,拿起來不方便。孩子生下來還得給他洗洗。

  本來早就給你送飯來了,沒出家門就疼了。我知道要生了,想去拿剪刀,疼得走不過去
……」

  父親很不耐煩地打斷她的嘮叨:

  「是男的?還是女的?」

  母親回答:「是男的。」

 (轉載) 新語絲電子文庫(www.xy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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