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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天使
那天，我遇見了一位天使。
他和我說，你現在很好，在離我很遠的地方。
我對著天使發呆，有些失禮。
或許我太驚訝了，自己竟能碰上天使。
天使穿著輕便，臉上有一種笑，也很輕便，輕得隨時能飛起來。
我很感激天使帶來你的消息，想請天使吃一頓。
問他想吃什麼？他歪著頭，想了想說︰"你和他最後一次一起吃了什麼？"
我看著天使的笑，有些驚喜，因為從不曉得天使真的那麼善良。
我思考了3分鐘，告訴他，我可以帶他去吃美味的蛋糕。
天使聽了好高興，馬上便飛了起來。
我也笑了，因為發現天使原來還是個小孩。
我們走進那家小小的蛋糕店時，裡頭的顧客都朝天使看了看。
我猜天使一點也沒有察覺，因為他已興奮地看著店裡展示的各種糕點，
宛如小孩。
我知道他一定不曉得應該選哪一種口味的蛋糕了。
我知道，因為上次你帶我到這裡時，我大概也像他一樣拿不定主意。
最後還是你挑了好幾種口味的蛋糕，讓我細細品嚐。
當然，我也照你的方法，為天使點了一小桌的糕點。
他吃得很開心，那笑依然輕便。
我好久沒有見過那樣的笑，及吃那家店的蛋糕了。
自從你不在那天起，蛋糕便成為奢侈，笑容變得困難。
雖然我依然嘗試生活，因為知道你對我的期許。
天使的胃口很好，把所有的蛋糕全吃光了。
他很滿足地給我那輕便的笑容，但我猜想，
他現在如果想飛起來是會有些困難的。
他好像能感應我的思緒一樣，直直地看著我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哦，不可以那麼小看天使哦。
不要說飛起來，即使要我帶著你飛起來也沒問題。"
天使的語氣彷彿是在和我鬥氣，嘴角嘟了起來，
大概很不高興我那樣懷疑他的能力。
我忍不住失笑了。
天使看了彷彿更氣了。
"你不相信，是嗎？"他的笑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執著的傲氣。
我忙解釋︰"我當然相信，真的。我只是因為第一次見到天使，
所以胡亂猜測，別生氣，好嗎？"
我知道天使像你，要當成孩子一般哄才行。
"啊！你把我當小孩！"
噢，我忘了，天使可以閱讀我的思緒。
我開始對於天使的這個特殊能力感興趣。
"你能閱讀所有人的思緒嗎？"
"當然啦！我可是天使耶。"天使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他大概覺得我是個對天使一無所知的笨凡人。
"那你可不可以幫助我閱讀他的思緒？"我期待地問天使。
"嗯？你想幹什麼？"天使用懷疑的眼光瞄著我。
我笑著回答︰"你不要那麼緊張嘛，我只是想知道，他離開前的思緒。
他。。。他在想些什麼呢？那個時候？"
天使那輕便的笑又回到他的臉上。我猜想我的問題並不惹他生氣。
他的聲量放得很低︰"真的那麼想知道嗎？"
我猛點頭。
因為我沒能見你最後一面。
我牽掛，我擔憂，我著急，不知道你是否有什麼事項要和我交代的，
而沒能傳達。如果天使能告訴我，我一定會盡力完成。
天使的臉有些為難，他大概也知道了我想知道你思緒的原因。
我見他將雙臂抱在胸前，往我的左右邊來回地走，模樣是思考狀。
我在心裡默默向天使祈禱，幫助我吧！
我會很感激你的，而且還會請你吃更多的美味蛋糕。
天使這樣來回地走，雖然引起了蛋糕店裡老闆及其他顧客的注意，
他卻無動於衷。
過了約5分鐘，我猜想真的沒辦法了，而且天使看來真的很難作，
我不想為難，開口道︰"如果真的太。。。"
但我的話未說完，天使已拉著我的手，奔出蛋糕店。
"我們去哪裡？"我朝天使問。
他沒有回答，而我也沒有再追問，因為我們已經飛了起來。
原來飛可以那麼自然，自然得我一點也不驚訝。
我的心感覺變了，變得很輕便，已經好久沒這樣的感覺了。
真的好久了，心都在很低很低的位置，今天因為天使的緣故，
心從很低的地方突然飛到那麼高的天空，真是我意料之外的。
然而卻是很自然的。
或許許多事情都是這樣的，當一切走到最低點，唯一的出路便是飛起來。
我正在白雲間穿梭，呼吸著稀薄的空氣。
我懷疑天使要帶我到天國，去見你，我一直思念的你。
想到這個可能，我不由地笑了。心又飛得更高了。
天使的手一直牢牢地握著我的手。
一瞬間，我突然錯覺，那是你的手。
但轉頭一看，我看到天使白而寬的翅膀，才知覺那不是你。
天使看到我失神的樣子，微微皺了皺眉間，流露一絲擔憂。
"提起精神嘛！看看地上的世界，多麼不同，多麼遼闊。"
對啊，地上的世界有很多顏色。和平時的角度完全不一樣的關係，
眼前的事物為之一亮，變得不真實。
雖然我曾乘搭過飛機，但飛翔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彷彿身體仍留在地面上，是自己的精神飛了起來一樣。
我已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了。
收拾一下混亂的心情，我很專心地看著周圍的世界。
我想和天使說話，但他樣子好像很專注地在飛，帶著不會飛的我，
大概並不容易吧。
要是碰上什麼飛機或飛鳥可就不好了。
我發現我們離開地面越來越遠了，這使我非常興奮，
因為我真的認為他是要帶我去見你了。
我在心裡準備著要向你說的話，準備著我的笑容，準備著擁抱你。
但天使以非常平靜的聲音說話了︰"別傻了，你見不到他了。
即使你見了他，他也已不再是你認識的他了。
你是知道，並清楚的，他已經離去，不會再出現了。
你並不需要我再說這些殘忍的話，別在傷害你自己了。"
天使說這些話時，沒有看著我。
他的話，字字都很痛。
我嘗試忍住疼痛，卻漸漸感覺自己的重量。
我像發生故障的飛機，往下落。
我往下衝的速度很快吧，因為我聽到耳邊的風聲，很犀利。
我聽到天使的驚慌，我知道他也往下飛，要捉住我。
但我大概管不了這麼多了。
就當我快看清某些熟悉的事物時，我被天使抱住了。
他緊緊地握住我的肩膀，費力地往上空飛。
我聽見他的呼吸聲，很急促。
當天使終於把我帶到上空，他仍緊緊地抱著我，沒有責怪。
我感到很抱歉，也不知道為什麼。
"對不起。"我說得很小聲。
天使沒有答腔，他的沉默讓我更難受。
"你讓我回去吧。"我請求。
"你不是很想知道他臨走前的思緒嗎？我們回去吧，回到那個時候，
去閱讀他的思緒。"天使的語氣很堅決，卻讓我安心。
我開始放鬆身體，深深吸了口氣。
天使離我很近，我看著他的眼睛，覺得有種熟悉，卻又說不出任何聯繫。
天使發現我在看他，有些不以為然︰"你不可能閱讀我的思緒的，
哪有那麼容易啊？我們可是受過嚴格及艱苦訓練的！"
他繼續他的牢騷︰"你以為那麼好做嗎？我們的苦啊，有誰會知道呢？
人們總在故事裡把天使的工作美化了，但其實真的沒有那麼輕鬆。
成為天使之前，我們必須精通各種語言、熟讀地理歷史美術，
還要修心理學、人文、政治學等等。我們也是合格的醫生及教師。。。
啊，對不起，是不是悶壞你了？"天使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忙搖頭，天啊，天使的工作實在是太辛苦了。
"那什麼樣的人會去學習當天使呢？"我好奇。
天使遲疑了一下，彷彿有難言之隱。
我覺得自己很不可愛，老是問些為難天使的問題。
"不，其實，也不是不能說的。"天使很快反應道。
他輕輕吸了口氣，說︰"每個人死後，都有選擇學習當天使的機會。"
"哦，是嗎？"我覺得很有趣。
"那以後我也有機會咯？"我打趣問。
天使的臉色大變︰"怎麼說這種話！生命可不能拿來開玩笑的！"
他生氣的聲音很大聲、很急促。
我有些不解，想解釋，卻被天使的臉色止住了。
他似乎察覺自己的失禮，連忙道歉。
"對不起。"
我急促地搖頭，想讓他知道他並沒有錯，但他似乎不想看我，一直望著前方。
過了一會兒，天使說︰"但話又說回來，我們的工作雖然辛苦，
可是能幫助到許多人的話，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他臉上有微微一笑，還是很輕便的那種笑。
"那你為什麼會想當天使呢？應該還有什麼更輕鬆的工作吧？"
天使望著前方，若有所思，說︰"因為我們可以幫助人啊，
因為我也想幫助一個人。。。也只有這樣，我才能再見到她。"
我明白天使想幫助人的心情，因為我也很想幫助你。
曾經，我很苦惱，因為我覺得我從沒有為你做過什麼。
總是，身邊的你給我所有真誠的支持、鼓勵及協助，我卻一點用都沒有，
還常常讓你為我擔心。有時，我見你考慮著我的事情，
彷彿比我自己還認真。
知不知道，是因為你，我才開始認真面對自己的生活及生命？
我很害怕，我們之間不平衡的付出與接受會讓我們疏遠，
會讓我們都無法呼吸，會讓我失去你。
從沒和你說過這些，現在想說，都已經枉然。
現在，我還剩下什麼？
"別想那麼多了，什麼都別想吧。
想多了不一定會想通，但想得少了，就一定會心靜一些。"
天使的話裡有安眠藥，因為我聽了以後就入眠了。
我做了一個夢，我很清楚那是一個夢，因為夢裡有你。
我們正想要到什麼地方似的，背著背包一直步行著。
你的心情很好，正哼著歌，帶著笑，穿著淺藍色的襯衫。
我很喜歡和這樣的你在一起，因為我知道這樣的你很快樂，很健康。
當然我也知道，如果真的喜歡你，無論是怎麼樣的你，我好像都會喜歡。
這是我喜歡你的小小理論。我想，你也不會反對。
我猜想，這個理論是從你身上得到靈感的。
夢裡，我們沒有說話。我們是不是累了呢？還是我們不用說話？
夢裡的我們和現實的我們到底有沒有分別？
我找不到任何差異。
你也知道的吧，我總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你看著我為這件事苦惱，用微笑的眼睛告訴我，現在就是現實啊。
總是，你讓我的心安穩下來。
即使在夢裡，我也覺得安全，雖然我知道，那只是夢罷了。
我們走得累了，決定坐在路旁休息。
我接過你倒在杯子裡的茶，喝下的滋味竟然很香甜。
原來夢裡也可容許味道及感覺。
之後，你還分了一半的法國麵包給我。我好像孩子一樣被你照顧。
但這有什麼不好？
我們背靠著背欣賞四周的風景，有一隻麻雀跑到我們面前要一點麵包，
你很開心地笑了，並細心地為麻雀撕碎小小片的麵包，給它溫飽。
我在夢中告訴自己，我要學習你的善良，要變得像你一樣。
夢做到這裡，我就醒了。
我聽見許多人說話的聲音，也聞到醫院消毒藥水的味道。
我猛然地四處張望，因為我知道，天使真的把我帶到那個時候了。
你被送進醫院的那個時候。
正當我要去詢問處打聽你的消息時，天使握住了我的手。
"沒有時間了，快！"他說。
我彷彿被回憶警告了一樣，拔腿便隨著天使跑。
我們跑在醫院的地板上，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有點錯亂，但天使彷彿很清楚似的，把我領到你的病房。
見到你時，我並沒有心理準備，所以有些吃驚。
你的臉受了傷，眼睛腫得很厲害。
有很多長長、細細的管子在你的口及鼻子裡。我竟然不認得你的樣子。
心，很痛。因為在生命的盡頭，你還得忍受這些折騰，而我一點都不知道。
我用手抓住胸口，因為已經痛得快爆裂了。
我完全不曉得應該要怎麼去面對眼前的你及自己。
"他動過手術了，但後來情況不佳，身體支持不住，就死了。"
天使的敘述很平淡，好像在向我報導一樣。
我覺得很冷。
"現在，我要你明白，我帶你回來，是要讓你知道他死前的思緒，
而不是把他救活，你不可以改變過去，也不可以喚起他求生的意志。
你只能在這裡親眼看著他死去。你要想清楚，你要這樣嗎？"
天使的眼神非常的悲哀，他大概覺得我不應該這麼做，因為太殘忍了，
無論對你或對我而言，都不應如此。
我看著躺在病床上的你，正在掙扎。
應不應該離開？還是留下來？我從沒面對如此困難的抉擇。
你會要我留下來嗎？
我想起了自己接獲你死訊的片刻，全身都僵住了。
那時，多麼希望自己能戰勝時間，讓我回到你出事的時候，
讓我見你最後一面。讓我說些什麼，或許說聲愛你。因為我從沒有說過。
我嘗試穩定情緒，深深吸了口氣，
對著天使說︰"我知道，也許我留下來目睹一切，
會比從前更痛苦，但有些事情，並不是因為痛苦，就能選擇不去做的。
我會乖乖地站在這裡，不會去干涉任何事，我保證，真的，請你相信我。"
我說話時，嘴唇在顫抖，因為我好害怕，非常怕，怕自己的決定。
天使只點了點頭，說︰"我會把他想表達的思緒全都告訴你，
在他臨走之前。"
我很感激地點頭。我知道，這個時候，我必須堅強，必須勇敢。
天使帶著我來到你的床前，我看著受了傷的你，有些模糊。
但模糊的是你的樣子，還是這個情景？
我忍住了喊你的名字的衝動，也忍住了想握你的手的衝動，
最後也忍住了淚水。我忍得好辛苦。
天使就在我身邊陪我，他輕聲︰"他在想你的臉，想見你，就算一下也好。
他在祈求，自己能張開眼，見你。"天使停了一停。
我轉頭看天使的臉，迫切地︰"還有呢？"
天使的臉色很蒼白。"他不想死。"
我聽了以後感覺有些暈眩，伸手想握住什麼來平衡自己，卻跌坐在地上。
天使連忙扶我起身。"我們走了吧，"天使的聲音顫抖。
"不，"我搖頭，"他還在想什麼？他最後還想做些什麼？
你。。。幫我。"
我的聲音很弱，因為我已經快沒力氣了。
天使慌張看著病床上的你，眉頭深鎖，勉強地說︰"他希望你快樂，他要你快樂。。。"
天使的話才剛說完，你的心臟便停止跳動了。醫生和護士都衝進了病房，
給你急診。
"但已經沒有用了，對嗎？"我對著天使問。我已經忍不住我的淚了。
天使不願看著我，只是點頭。我發現，他臉頰流下了一滴淚。
我想安慰天使，因為這一切並不是他的錯，他也沒有責任。
是我任性，要他帶我來到這裡的。都是我不好，還害他傷心。
但我沒能安慰，因為我已經不能自己了。
在你離去人間的這個時刻，我哀悼。
我重新再哀悼，因為我最心愛的人和我分開了，永遠地。
但這一次，當我像個孩子一樣坐在地板上落眼淚，感受體內所有的刺痛時，
有一位天使在我身旁，握著我的手，給我一點陪伴、一點同情。
其實我已什麼都看不到了，但仍可以感應天使的安慰。
原來天使真的都是那麼善良的，就如你一樣。
當我哭累了，我虛弱地睡倒在天使的翅膀裡。
在睡眠裡，我嘗到鹹鹹的悲泣。
醒過來的時候，我覺得全身無力。甚至，心，也是疲憊的。
我看見天使遠遠地坐在一棵大樹的樹枝上。但由於太遠了，我看不清楚天使的臉部表情。
"你醒了。"我聽見天使的招呼。
我點頭，並嘗試起立。天使見狀便飛了下來扶我。
我很想回他一個笑，但很難，很費力。
我們已經不在從前的時空了，因為曬在皮膚上的陽光很真實、很猛烈。
我想問天使一個問題。
"他是不是也當了天使？"我問得突然。
天使的眼睛有輕微的驚愕，但由於他的眼神很快地移開，因此我猜測不到什麼。
"都和你說了，當天使並不容易，而且天使有成千上萬之多，
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不是其中一位。很抱歉。"
天使的話，我並不相信。
我繼續詢問︰"除了你所說過的，當天使應該還得具備另外一項重要的條件吧？"
天使停了一下。
"是的。"但他沒有再說明。
"你和他一樣，都很善良。"我看著天使的背影說。
天使的背影有雙很白的翅膀。
我知道，為什麼我會覺得他的眼睛那麼熟悉了。
我知道，為什麼他會在病房裡流淚。
我知道，為什麼他緊緊抱著我，當我從上空跌落。
天使不會忘記自己生前最關愛的人吧。所以才甘願學習當天使，
只為再見另一個在世間的人。為了保護還在人間的人。
為了讓自己不會忘記。
我知道，為什麼他能閱讀我的思緒了。
我也知道，為什麼他能閱讀你死前的思緒了。
我都知道了。
天使，是上天派來的使者，還是無法忘懷情感的靈魂？
天使沒有轉過頭看我。我好想喊他的名字，好想說對不起。
我竟然不認得他。
我無法想像，在病房裡，比較痛苦的人是誰？
我怎麼可以那麼殘忍，當你一直那麼善良？
我多麼令人厭惡啊。
"都和你說過了，即使讓你再見到他，他也已不再是你認識的他了。"
天使的聲音隱藏著遺憾。
"別再哭了。讓你回到那個時候，就是要彌補你的遺憾。
既然已經做到了，快放手吧。放開一切吧。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我伸出手觸摸天使的翅膀，有太多的感慨在心底醞釀。
你在世時，我就已經幸運了。誰知，你不在了，我還是幸運的。
我知道，我又得面對另一次的分別。
我不讓淚水滑落下來，穩住了聲音說︰"我答應你的要求。"
當我的手從他的翅膀滑落下來，天使便飛了起來。
在他飛遠之前，我看到他輕便的笑。
(完成於16.5.99)（劉燕玲的小說選）
天使的天氣是飄落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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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遇見了一位天使。
他和我說，你現在很好，在離我很遠的地方。
我對著天使發呆，有些失禮。
或許我太驚訝了，自己竟能碰上天使。
天使穿著輕便，臉上有一種笑，也很輕便，輕得隨時能飛起來。
我很感激天使帶來你的消息，想請天使吃一頓。
問他想吃什麼？他歪著頭，想了想說︰"你和他最後一次一起吃了什麼？"
我看著天使的笑，有些驚喜，因為從不曉得天使真的那麼善良。
我思考了3分鐘，告訴他，我可以帶他去吃美味的蛋糕。
天使聽了好高興，馬上便飛了起來。
我也笑了，因為發現天使原來還是個小孩。
我們走進那家小小的蛋糕店時，裡頭的顧客都朝天使看了看。
我猜天使一點也沒有察覺，因為他已興奮地看著店裡展示的各種糕點，
宛如小孩。
我知道他一定不曉得應該選哪一種口味的蛋糕了。
我知道，因為上次你帶我到這裡時，我大概也像他一樣拿不定主意。
最後還是你挑了好幾種口味的蛋糕，讓我細細品嚐。
當然，我也照你的方法，為天使點了一小桌的糕點。
他吃得很開心，那笑依然輕便。
我好久沒有見過那樣的笑，及吃那家店的蛋糕了。
自從你不在那天起，蛋糕便成為奢侈，笑容變得困難。
雖然我依然嘗試生活，因為知道你對我的期許。
天使的胃口很好，把所有的蛋糕全吃光了。
他很滿足地給我那輕便的笑容，但我猜想，
他現在如果想飛起來是會有些困難的。
他好像能感應我的思緒一樣，直直地看著我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哦，不可以那麼小看天使哦。
不要說飛起來，即使要我帶著你飛起來也沒問題。"
天使的語氣彷彿是在和我鬥氣，嘴角嘟了起來，
大概很不高興我那樣懷疑他的能力。
我忍不住失笑了。
天使看了彷彿更氣了。
"你不相信，是嗎？"他的笑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執著的傲氣。
我忙解釋︰"我當然相信，真的。我只是因為第一次見到天使，
所以胡亂猜測，別生氣，好嗎？"
我知道天使像你，要當成孩子一般哄才行。
"啊！你把我當小孩！"
噢，我忘了，天使可以閱讀我的思緒。
我開始對於天使的這個特殊能力感興趣。
"你能閱讀所有人的思緒嗎？"
"當然啦！我可是天使耶。"天使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他大概覺得我是個對天使一無所知的笨凡人。
"那你可不可以幫助我閱讀他的思緒？"我期待地問天使。
"嗯？你想幹什麼？"天使用懷疑的眼光瞄著我。
我笑著回答︰"你不要那麼緊張嘛，我只是想知道，他離開前的思緒。
他。。。他在想些什麼呢？那個時候？"
天使那輕便的笑又回到他的臉上。我猜想我的問題並不惹他生氣。
他的聲量放得很低︰"真的那麼想知道嗎？"
我猛點頭。
因為我沒能見你最後一面。
我牽掛，我擔憂，我著急，不知道你是否有什麼事項要和我交代的，
而沒能傳達。如果天使能告訴我，我一定會盡力完成。
天使的臉有些為難，他大概也知道了我想知道你思緒的原因。
我見他將雙臂抱在胸前，往我的左右邊來回地走，模樣是思考狀。
我在心裡默默向天使祈禱，幫助我吧！
我會很感激你的，而且還會請你吃更多的美味蛋糕。
天使這樣來回地走，雖然引起了蛋糕店裡老闆及其他顧客的注意，
他卻無動於衷。
過了約5分鐘，我猜想真的沒辦法了，而且天使看來真的很難作，
我不想為難，開口道︰"如果真的太。。。"
但我的話未說完，天使已拉著我的手，奔出蛋糕店。
"我們去哪裡？"我朝天使問。
他沒有回答，而我也沒有再追問，因為我們已經飛了起來。
原來飛可以那麼自然，自然得我一點也不驚訝。
我的心感覺變了，變得很輕便，已經好久沒這樣的感覺了。
真的好久了，心都在很低很低的位置，今天因為天使的緣故，
心從很低的地方突然飛到那麼高的天空，真是我意料之外的。
然而卻是很自然的。
或許許多事情都是這樣的，當一切走到最低點，唯一的出路便是飛起來。
我正在白雲間穿梭，呼吸著稀薄的空氣。
我懷疑天使要帶我到天國，去見你，我一直思念的你。
想到這個可能，我不由地笑了。心又飛得更高了。
天使的手一直牢牢地握著我的手。
一瞬間，我突然錯覺，那是你的手。
但轉頭一看，我看到天使白而寬的翅膀，才知覺那不是你。
天使看到我失神的樣子，微微皺了皺眉間，流露一絲擔憂。
"提起精神嘛！看看地上的世界，多麼不同，多麼遼闊。"
對啊，地上的世界有很多顏色。和平時的角度完全不一樣的關係，
眼前的事物為之一亮，變得不真實。
雖然我曾乘搭過飛機，但飛翔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彷彿身體仍留在地面上，是自己的精神飛了起來一樣。
我已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了。
收拾一下混亂的心情，我很專心地看著周圍的世界。
我想和天使說話，但他樣子好像很專注地在飛，帶著不會飛的我，
大概並不容易吧。
要是碰上什麼飛機或飛鳥可就不好了。
我發現我們離開地面越來越遠了，這使我非常興奮，
因為我真的認為他是要帶我去見你了。
我在心裡準備著要向你說的話，準備著我的笑容，準備著擁抱你。
但天使以非常平靜的聲音說話了︰"別傻了，你見不到他了。
即使你見了他，他也已不再是你認識的他了。
你是知道，並清楚的，他已經離去，不會再出現了。
你並不需要我再說這些殘忍的話，別在傷害你自己了。"
天使說這些話時，沒有看著我。
他的話，字字都很痛。
我嘗試忍住疼痛，卻漸漸感覺自己的重量。
我像發生故障的飛機，往下落。
我往下衝的速度很快吧，因為我聽到耳邊的風聲，很犀利。
我聽到天使的驚慌，我知道他也往下飛，要捉住我。
但我大概管不了這麼多了。
就當我快看清某些熟悉的事物時，我被天使抱住了。
他緊緊地握住我的肩膀，費力地往上空飛。
我聽見他的呼吸聲，很急促。
當天使終於把我帶到上空，他仍緊緊地抱著我，沒有責怪。
我感到很抱歉，也不知道為什麼。
"對不起。"我說得很小聲。
天使沒有答腔，他的沉默讓我更難受。
"你讓我回去吧。"我請求。
"你不是很想知道他臨走前的思緒嗎？我們回去吧，回到那個時候，
去閱讀他的思緒。"天使的語氣很堅決，卻讓我安心。
我開始放鬆身體，深深吸了口氣。
天使離我很近，我看著他的眼睛，覺得有種熟悉，卻又說不出任何聯繫。
天使發現我在看他，有些不以為然︰"你不可能閱讀我的思緒的，
哪有那麼容易啊？我們可是受過嚴格及艱苦訓練的！"
他繼續他的牢騷︰"你以為那麼好做嗎？我們的苦啊，有誰會知道呢？
人們總在故事裡把天使的工作美化了，但其實真的沒有那麼輕鬆。
成為天使之前，我們必須精通各種語言、熟讀地理歷史美術，
還要修心理學、人文、政治學等等。我們也是合格的醫生及教師。。。
啊，對不起，是不是悶壞你了？"天使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忙搖頭，天啊，天使的工作實在是太辛苦了。
"那什麼樣的人會去學習當天使呢？"我好奇。
天使遲疑了一下，彷彿有難言之隱。
我覺得自己很不可愛，老是問些為難天使的問題。
"不，其實，也不是不能說的。"天使很快反應道。
他輕輕吸了口氣，說︰"每個人死後，都有選擇學習當天使的機會。"
"哦，是嗎？"我覺得很有趣。
"那以後我也有機會咯？"我打趣問。
天使的臉色大變︰"怎麼說這種話！生命可不能拿來開玩笑的！"
他生氣的聲音很大聲、很急促。
我有些不解，想解釋，卻被天使的臉色止住了。
他似乎察覺自己的失禮，連忙道歉。
"對不起。"
我急促地搖頭，想讓他知道他並沒有錯，但他似乎不想看我，一直望著前方。
過了一會兒，天使說︰"但話又說回來，我們的工作雖然辛苦，
可是能幫助到許多人的話，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他臉上有微微一笑，還是很輕便的那種笑。
"那你為什麼會想當天使呢？應該還有什麼更輕鬆的工作吧？"
天使望著前方，若有所思，說︰"因為我們可以幫助人啊，
因為我也想幫助一個人。。。也只有這樣，我才能再見到她。"
我明白天使想幫助人的心情，因為我也很想幫助你。
曾經，我很苦惱，因為我覺得我從沒有為你做過什麼。
總是，身邊的你給我所有真誠的支持、鼓勵及協助，我卻一點用都沒有，
還常常讓你為我擔心。有時，我見你考慮著我的事情，
彷彿比我自己還認真。
知不知道，是因為你，我才開始認真面對自己的生活及生命？
我很害怕，我們之間不平衡的付出與接受會讓我們疏遠，
會讓我們都無法呼吸，會讓我失去你。
從沒和你說過這些，現在想說，都已經枉然。
現在，我還剩下什麼？
"別想那麼多了，什麼都別想吧。
想多了不一定會想通，但想得少了，就一定會心靜一些。"
天使的話裡有安眠藥，因為我聽了以後就入眠了。
我做了一個夢，我很清楚那是一個夢，因為夢裡有你。
我們正想要到什麼地方似的，背著背包一直步行著。
你的心情很好，正哼著歌，帶著笑，穿著淺藍色的襯衫。
我很喜歡和這樣的你在一起，因為我知道這樣的你很快樂，很健康。
當然我也知道，如果真的喜歡你，無論是怎麼樣的你，我好像都會喜歡。
這是我喜歡你的小小理論。我想，你也不會反對。
我猜想，這個理論是從你身上得到靈感的。
夢裡，我們沒有說話。我們是不是累了呢？還是我們不用說話？
夢裡的我們和現實的我們到底有沒有分別？
我找不到任何差異。
你也知道的吧，我總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你看著我為這件事苦惱，用微笑的眼睛告訴我，現在就是現實啊。
總是，你讓我的心安穩下來。
即使在夢裡，我也覺得安全，雖然我知道，那只是夢罷了。
我們走得累了，決定坐在路旁休息。
我接過你倒在杯子裡的茶，喝下的滋味竟然很香甜。
原來夢裡也可容許味道及感覺。
之後，你還分了一半的法國麵包給我。我好像孩子一樣被你照顧。
但這有什麼不好？
我們背靠著背欣賞四周的風景，有一隻麻雀跑到我們面前要一點麵包，
你很開心地笑了，並細心地為麻雀撕碎小小片的麵包，給它溫飽。
我在夢中告訴自己，我要學習你的善良，要變得像你一樣。
夢做到這裡，我就醒了。
我聽見許多人說話的聲音，也聞到醫院消毒藥水的味道。
我猛然地四處張望，因為我知道，天使真的把我帶到那個時候了。
你被送進醫院的那個時候。
正當我要去詢問處打聽你的消息時，天使握住了我的手。
"沒有時間了，快！"他說。
我彷彿被回憶警告了一樣，拔腿便隨著天使跑。
我們跑在醫院的地板上，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有點錯亂，但天使彷彿很清楚似的，把我領到你的病房。
見到你時，我並沒有心理準備，所以有些吃驚。
你的臉受了傷，眼睛腫得很厲害。
有很多長長、細細的管子在你的口及鼻子裡。我竟然不認得你的樣子。
心，很痛。因為在生命的盡頭，你還得忍受這些折騰，而我一點都不知道。
我用手抓住胸口，因為已經痛得快爆裂了。
我完全不曉得應該要怎麼去面對眼前的你及自己。
"他動過手術了，但後來情況不佳，身體支持不住，就死了。"
天使的敘述很平淡，好像在向我報導一樣。
我覺得很冷。
"現在，我要你明白，我帶你回來，是要讓你知道他死前的思緒，
而不是把他救活，你不可以改變過去，也不可以喚起他求生的意志。
你只能在這裡親眼看著他死去。你要想清楚，你要這樣嗎？"
天使的眼神非常的悲哀，他大概覺得我不應該這麼做，因為太殘忍了，
無論對你或對我而言，都不應如此。
我看著躺在病床上的你，正在掙扎。
應不應該離開？還是留下來？我從沒面對如此困難的抉擇。
你會要我留下來嗎？
我想起了自己接獲你死訊的片刻，全身都僵住了。
那時，多麼希望自己能戰勝時間，讓我回到你出事的時候，
讓我見你最後一面。讓我說些什麼，或許說聲愛你。因為我從沒有說過。
我嘗試穩定情緒，深深吸了口氣，
對著天使說︰"我知道，也許我留下來目睹一切，
會比從前更痛苦，但有些事情，並不是因為痛苦，就能選擇不去做的。
我會乖乖地站在這裡，不會去干涉任何事，我保證，真的，請你相信我。"
我說話時，嘴唇在顫抖，因為我好害怕，非常怕，怕自己的決定。
天使只點了點頭，說︰"我會把他想表達的思緒全都告訴你，
在他臨走之前。"
我很感激地點頭。我知道，這個時候，我必須堅強，必須勇敢。
天使帶著我來到你的床前，我看著受了傷的你，有些模糊。
但模糊的是你的樣子，還是這個情景？
我忍住了喊你的名字的衝動，也忍住了想握你的手的衝動，
最後也忍住了淚水。我忍得好辛苦。
天使就在我身邊陪我，他輕聲︰"他在想你的臉，想見你，就算一下也好。
他在祈求，自己能張開眼，見你。"天使停了一停。
我轉頭看天使的臉，迫切地︰"還有呢？"
天使的臉色很蒼白。"他不想死。"
我聽了以後感覺有些暈眩，伸手想握住什麼來平衡自己，卻跌坐在地上。
天使連忙扶我起身。"我們走了吧，"天使的聲音顫抖。
"不，"我搖頭，"他還在想什麼？他最後還想做些什麼？
你。。。幫我。"
我的聲音很弱，因為我已經快沒力氣了。
天使慌張看著病床上的你，眉頭深鎖，勉強地說︰"他希望你快樂，他要你快樂。。。"
天使的話才剛說完，你的心臟便停止跳動了。醫生和護士都衝進了病房，
給你急診。
"但已經沒有用了，對嗎？"我對著天使問。我已經忍不住我的淚了。
天使不願看著我，只是點頭。我發現，他臉頰流下了一滴淚。
我想安慰天使，因為這一切並不是他的錯，他也沒有責任。
是我任性，要他帶我來到這裡的。都是我不好，還害他傷心。
但我沒能安慰，因為我已經不能自己了。
在你離去人間的這個時刻，我哀悼。
我重新再哀悼，因為我最心愛的人和我分開了，永遠地。
但這一次，當我像個孩子一樣坐在地板上落眼淚，感受體內所有的刺痛時，
有一位天使在我身旁，握著我的手，給我一點陪伴、一點同情。
其實我已什麼都看不到了，但仍可以感應天使的安慰。
原來天使真的都是那麼善良的，就如你一樣。
當我哭累了，我虛弱地睡倒在天使的翅膀裡。
在睡眠裡，我嘗到鹹鹹的悲泣。
醒過來的時候，我覺得全身無力。甚至，心，也是疲憊的。
我看見天使遠遠地坐在一棵大樹的樹枝上。但由於太遠了，我看不清楚天使的臉部表情。
"你醒了。"我聽見天使的招呼。
我點頭，並嘗試起立。天使見狀便飛了下來扶我。
我很想回他一個笑，但很難，很費力。
我們已經不在從前的時空了，因為曬在皮膚上的陽光很真實、很猛烈。
我想問天使一個問題。
"他是不是也當了天使？"我問得突然。
天使的眼睛有輕微的驚愕，但由於他的眼神很快地移開，因此我猜測不到什麼。
"都和你說了，當天使並不容易，而且天使有成千上萬之多，
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不是其中一位。很抱歉。"
天使的話，我並不相信。
我繼續詢問︰"除了你所說過的，當天使應該還得具備另外一項重要的條件吧？"
天使停了一下。
"是的。"但他沒有再說明。
"你和他一樣，都很善良。"我看著天使的背影說。
天使的背影有雙很白的翅膀。
我知道，為什麼我會覺得他的眼睛那麼熟悉了。
我知道，為什麼他會在病房裡流淚。
我知道，為什麼他緊緊抱著我，當我從上空跌落。
天使不會忘記自己生前最關愛的人吧。所以才甘願學習當天使，
只為再見另一個在世間的人。為了保護還在人間的人。
為了讓自己不會忘記。
我知道，為什麼他能閱讀我的思緒了。
我也知道，為什麼他能閱讀你死前的思緒了。
我都知道了。
天使，是上天派來的使者，還是無法忘懷情感的靈魂？
天使沒有轉過頭看我。我好想喊他的名字，好想說對不起。
我竟然不認得他。
我無法想像，在病房裡，比較痛苦的人是誰？
我怎麼可以那麼殘忍，當你一直那麼善良？
我多麼令人厭惡啊。
"都和你說過了，即使讓你再見到他，他也已不再是你認識的他了。"
天使的聲音隱藏著遺憾。
"別再哭了。讓你回到那個時候，就是要彌補你的遺憾。
既然已經做到了，快放手吧。放開一切吧。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我伸出手觸摸天使的翅膀，有太多的感慨在心底醞釀。
你在世時，我就已經幸運了。誰知，你不在了，我還是幸運的。
我知道，我又得面對另一次的分別。
我不讓淚水滑落下來，穩住了聲音說︰"我答應你的要求。"
當我的手從他的翅膀滑落下來，天使便飛了起來。
在他飛遠之前，我看到他輕便的笑。
(完成於16.5.99)（劉燕玲的小說選）
天使的天氣是飄落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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